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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士沈岩:要成为优秀科学家,关键是发展综合素质

发布时间:2022-07-22 作者:刘群 来源:中国教育新闻网-《人民教育》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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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沈岩,1951年出生,医学分子遗传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医学科学院基础医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第六、第七届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副主任,第八、第九届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第十一、第十二届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第十三届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人类遗传病基因研究,与临床单位合作,先后发现遗传性乳光牙本质、儿童失神癫痫等疾病基因。1980年进入中国医学科学院基础医学研究所工作,先后担任技工、技师、实习研究员、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研究员、博士生导师。1984年毕业于北京市职工(业余)大学,1989年获得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生物化学硕士学位,2003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2007年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成为一名科学家需要怎样的素质

《人民教育》:沈院士您好,我们注意到,您作为著名医学分子遗传学家,有着传奇般的成长经历,从29岁做一名技工开始,52岁成为中科院院士。请问您是怎么做到的呢?这其中什么因素起到了关键作用?

沈岩: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上小学的时候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孩子,成绩一般,属于中等生,每天做完作业就玩。我们三四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生病休息,找了个临时的代课老师,我们班就成了乱班,期中考试半个班都不及格,后来一个比较严厉的老师慢慢又把我们给扳回来了。小学毕业时我考上北京二中,大院里还有人说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

我小时候曾经写过一篇作文《我的理想》,想当个工程师,修火车、造机床,对工程技术感兴趣。上初中以后,做完作业要么就进二中图书馆看书,要么就去东安市场的旧书摊翻书。在家里我姐姐喜欢文学,我也看一些散文、童话和小说。东安市场里面有一些旧杂志、旧书,跟科学技术有关的也有,我也都看,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和目标。

后来经历“文革”,1969年1月,我17岁多一点就上山下乡,在农村待了10年,27岁才回北京。1980年底,我进入中国医学科学院基础医学研究所,从技工开始做起,在实验室里扫地打水、刷试管。同时靠着初二年级的文化底子念了4年业余大学,如饥似渴地学习。工作中,我认真做好每一件事情,为了解实验原理,还经常去图书馆查最原始的资料。当时我们实验室的分子生物学技术在国内是很先进的,研究所里有些老师想学点最新的分子生物学技术,都到我们实验室。我不但给他们看怎么做实验,还能讲出实验原理,很多东西都是我从原始文献上查来的,那些老师还以为我是个研究生。

工作间隙我既旁听技术员大专班的课程,也旁听研究生的课程,考了两次研究生但没考上。那时候不让考第三次。命运好像把我的路彻底堵死了。后来,中国医学科学院试行在职人员申请硕士学位,我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我只有初中二年级的基础,确实有很多欠缺的地方,我也希望自己基础打得很扎实很牢固很全面,但是既然没有这个机会,那就把知识用到极致。知识和技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运用知识和技术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有许多人觉得我像坐火箭一样,10年里做了别人20年的事,走了别人20年的路,实际上我付出了别人20年的努力。我硕士论文答辩的时候,协和医院血液科的张之南教授、基础所医学遗传学的罗会元教授和生化系的梁植权院士三个人做我的答辩委员会委员。我的报告讲完以后,张之南教授说,都够一个博士学位论文了。

我1980年进入中国医学科学院,2003年当选为院士。比我优秀的人很多,比我聪明的人很多,基础、能力都比我强的人很多,我只是机缘巧合取得了重要的科学发现。

大概是在1994年,我在图书馆里看到一篇文章,觉得这代表着未来研究的发展方向,是很重要的全新的科学研究策略,即基因克隆的定位候选策略。我把文章拿给我的学生,他说在图书馆里已经看过了,但没有意识到这东西有多重要。2000年,天津一位口腔科的临床大夫拿来一个口腔疾病家系的血液样本,找到强伯勤院士,希望合作开展这个疾病的基因研究。强伯勤院士觉得我们课题组一直从事人类疾病基因研究,交给我们更合适,所以就由我的课题组来做这项研究。我派了一个博士生,按部就班地指导他去做,半年以后结果出来了。当时我们采用的研究策略,就是刚才提到的那篇文章里的基因克隆的定位候选策略。我们取得了成功,它的意义和影响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国际上评价:这是口腔学界第二个遗传疾病基因被发现,“定位克隆技术获得成功不再是西方世界的专利”。

《人民教育》:您认为这次发现成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沈岩:机会是人家送过来的,但是用什么策略,这是我的选择。我更注重文献检索分析,充分发掘前人的知识,在前人已经翻过的地里又翻了一遍,在重点地区再仔仔细细地去找。

我父亲在这方面对我有很大影响。他是做情报分析工作的,他跟我说过,情报工作中90%有价值的东西都来自公开的信息。把很多公开信息联系在一起整合推理,能够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就像我们做色盲检查的图片,离近了看全是点,离远了才能看出来是个兔子。这对我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影响到我的思维方式。所以我善于把已有的文献综合起来分析,孤立的一篇文献不足以说明问题,但是把所有的东西综合在一起的时候,你再来进行判断,你就知道兔子在哪了。这是一种分析思考问题的能力。所以我给学生讲课时说,我们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个巨人就是所有前人积累的知识。

《人民教育》:在您看来,成为优秀的科学家最需要的是什么?

沈岩:要取得重大科学成就,我们要有一种战略眼光,能够对某个问题的研究价值有重大的判断。这是长期培养的,不是短期的,也不是凭空而来的,你得有长期的积累,厚积薄发,对这个研究领域有充分完整的了解,同时你又要有战略的思维和眼光,这样你才能对未来作出预判。

在做某项研究之前,你需要明确预期的研究结果是什么。一旦实现预期目标,它的意义是什么,价值在哪里。优秀的科学家一定要针对科学面临的重大问题,或者社会发展的重要课题,去找一个切入点。比如搞生命科学研究的科学家,就要考虑现在生命科学中面对的问题有哪些?大家关注的有哪些?对未来生命科学发展有重要价值和意义的东西在哪儿?通过研究,我想证明什么?想解决什么?然后就向着这个目标去做。这时候还要综合考虑团队、经费、设备、技术平台的支撑等,是不是具备条件?在重要性与可行性之间达成一个妥协。

优秀的科学家,他得知道这个领域发展的趋势、前沿是什么。要看的是未来,不只是今天。即使顶尖学术刊物上发表的文章,也已经是过去了,而教科书比杂志还要落后5—10年。我们必须要了解最新的进展,了解国内外最新的研究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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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沈岩院士接受本刊记者采访

如何为培养科技人才打好基础

《人民教育》:您认为在基础教育阶段,应该着重培养学生哪些素质?怎样才能培养出更多的优秀科技人才呢?

沈岩:基础教育不能直接解决科技“卡脖子”的问题,但基础教育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社会需求的所有人才都需要在基础教育阶段开始培养。从培养科学工作者的角度来讲,最核心的就是保护学生的好奇心。因为如果学生有强烈的好奇心,他才会考虑想知道点什么事,才有可能往科学道路上走。

基础教育要培养合格公民,既包括培养科学家,培养科技创新人才,还包括培养社会需要的所有高中低端不同层次的人才,比如政治上的优秀人才,管理上的优秀人才,经济上的优秀人才,等等。这其中,作为科学工作者来说,好奇心是必须要保护的。如果把好奇心都给泯灭掉了,就出不了杰出的科学工作者。因为他不愿意干这件事,他对这个没有兴趣,即使从事科学研究,也会从功利主义角度出发,浅尝辄止。现在科学工作者的待遇没有多高,绝大多数人基本上属于中等收入,但我们要求最优秀的人终生全身心投入。怎么才能吸引这些人?这完全是一种内生的动力,他一定是受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的,他有这种精神上的追求。

《人民教育》:除了好奇心,还需要哪些重要的素质?

沈岩:光有好奇心,没本事也不行,比如他得学会细致认真的观察。这一点从幼儿园三两岁时就可以开始培养。还有动手能力也很重要。现在小孩玩积木我觉得挺好,不但锻炼动手能力,还能锻炼他的性格,让他学会耐心,能经受挫折等。

做一个科技工作者需要的基本素质,包括观察能力、动手能力、分析能力,逻辑思维、纵向思维、逆向思维、发散思维、平行思维,一步一步推理、归纳、总结的能力,等等。

此外,虽然智商很重要,但智商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必要条件,身体也得好。我跟学生们讲,林黛玉永远竞争不过薛宝钗,她身体不行,还有就是性格,情商不高。智商、健商和情商都重要。情商里还应该包含坚持、执着、能耐受打击等,应该是一个综合的素质。

做科学研究是个比较单纯的事,你可以闭起门来干你自己的事,心无旁骛地做研究。唯一的烦恼就是做不出研究结果,有时候真的想哭:为什么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这么努力了,还是得不到预期的结果?有一回我做一个实验,做了很多次都不成功,几乎没信心了,打算放弃了,就照着原样又做了最后一次。第二天早上起来到实验室一看,预期结果居然出来了。第一眼看到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吗?第二个反应就觉得自己特别委屈,想哭的感觉。第三个感觉才是高兴,是那种狂喜。我们得有一定的心理素质去承受这一切。

优秀的科学家,大多数跟天赋基本无关,多数人没有特殊的天赋,要看综合素质的高低。更多的是与思维能力,比如逆向思维、发散思维或者善于提炼总结有关。也与细致的观察能力、动手能力有关。他甚至应该懂一点哲学。还要有语言和文字表达能力,因为我们都需要跟人打交道,跟别人合作。胸怀、合作精神、充分认识别人的优势,这些都非常重要。我有个学生非常聪明能干,但是交流能力有点问题,他做博士生、博士后都非常优秀,但是一旦自己做了独立的教授,就不会领导学生、不会跟别人打交道,导致研究进展非常慢。所以,我们需要综合素质优秀的人。

我们从小就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天生我材必有用”,这种传统文化教育鼓励孩子有理想有追求,为社会作贡献。理想教育应该是基础教育的重要内容。还有道德、法治,做合格公民、做优秀公民,都应该是基础教育的重要内容。基础教育应该培养这样基础优秀的人才,这里面有科学家、有工程师,有总理、有部长,也有普通工人,从国家元首到平民百姓全都从我们学校里出来。基础教育要培养打好基础的合格公民,在合格的基础之上培养一些高素质的公民。

对校长和教师的建议

《人民教育》:当前许多家长和教师非常焦虑,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不惜整天让孩子去刷题,进行强化训练。在您看来,这样有用吗?

沈岩: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应付考试可能有点用,但在实际工作中似乎不太有用。我们有些学生,专业知识学得很好,一旦遇到复杂问题,解决和处理问题的能力就表现出不足。不是孩子笨,是教的有问题。

人生是一场马拉松,是一个长跑,不是百米短跑。人的综合素质其实是在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在工作中成长起来的。你只上了大专,还可以去续本;你本科毕业,还可以去考研究生;硕士毕业还可以考博士,博士毕业还可以去做博士后研究。前面都是学习,后面才是真正为社会作贡献,社会认可的是你的贡献。

所以这是一个终生的竞技,而不是只到985、211为止了。985、211毕业的,也有家里蹲的,或者不适合工作的。所以说,家长应该考虑孩子终生的需要,而不是只看眼前。

根据我之前的了解,绝大多数学生大学二年级以前其实都还不真正了解自己所学的专业,不知道自己未来面对的是什么。真正到大二以后,他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在法国实验室的时候,有位教授非常聪明能干,他是个波兰后裔,喜欢音乐。他原来一直想考巴黎高师学拉小提琴。他上高中的时候就是玩,拉小提琴玩音乐,到大一大二还在玩,到大三大四开始好好学,也就够了。其实大学也就念两年基础课,第一年是公共基础,第二年是所谓专业基础,第三年更加专业一点,四年级就实习去了。学生念的那些东西也就相当于一本专著的前言。

前些年我招学生的时候,一开始是喜欢学生命科学的,不喜欢学医学的。后来我发现学医学的学生基础打得特别好,虽然一开始不如学生命科学的学生上手快,但有后劲。后来我就不限专业了,学化学的,学物理的,学什么的都行。专业背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的学习能力。所有的知识都是可以学的。比如某一个领域某一个疾病,你不一定把所有专业课的教科书都看完,你只看跟这个疾病有关的这本书里的这一章、那本书里的那一章、几十本著作里相关的那几章就可以了,有两个月时间就基本全都了解了。在这个基础之上再慢慢拓展,用什么学什么。再用三个月把最新的研究进展捋清楚,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就能把知识、技术以及最新进展都能补上。这是学习的能力。

另外,还要有选择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一般来说,本科生运用知识和技术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还比较弱,需要在研究生阶段继续培养。硕士阶段是给他一个比较简单的小问题来解决一下,重在培养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以及运用所学知识和技能解决问题的能力。博士阶段是进行一个系统完整的科学研究训练,在生物医学这个领域里,博士毕业还不具备独立从事科学研究的能力,所以通常还需要一个博士后阶段的培养。我理解的独立从事科学研究,最重要的是对科学问题的选择,是做什么,而不仅仅是怎么实现它。这个阶段培养的是选择和解决科学问题的能力。

所以我觉得基础教育不需要搞得那么复杂,主要是培养孩子的综合素质,培养合格公民所必须具备的法律意识、道德修养、文化修养、基础知识、基本素养。想从这里面多出科学家,需要保护孩子的好奇心,注重一些科学工作所需要的专门能力就行了。

《人民教育》:最后,您能给我们的校长和教师一点建议吗?

沈岩:我想说的是,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

我女儿10岁的时候,我从国外回来,发现孩子性格有点压抑,有点内向。她是乖孩子,小学念得挺好,全是三好学生。中学换了环境,初一学习成绩也很好。初二第一学期正好赶上我短期出国,在这个关键的时期她就落下了。我发现以后,就用鼓励的方法,考好了我说好,考坏了我也说好,因为发现问题了,知道努力方向了。这次课没学好没关系,今天不明白,明天可能还会用,将来也会反复用,每次用的时候多明白一点就行,似懂非懂也行,最后来一个拾遗补缺,都能补上。就这么鼓励着吆喝着,考高中的时候她是学校女孩里考得最高的。我工作再忙,从初中到高中的家长会都是我去参加,一直鼓励她。

本科她考去了厦门大学,我跟孩子说大学可不能放松,但是该玩就玩。孩子参加了剧社、文学社,当志愿者,半夜跑到鼓浪屿上去看星星。我说,挺好的!

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你老夸他,他才觉得自己幸福,他一定要努力,一定要成功,他才有自信心。不要给孩子设计人生,也不要替他选择,他愿意干什么由他自己去,哪怕失败了也行。他失败了以后愿意坚持你就鼓励他坚持,愿意换方向你就鼓励他换方向。一定不要限制他。

《人民教育》:您看教育的视角确实不一样,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启发。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文/本刊记者 刘群)

《人民教育》杂志2022年第12期,原题为《培养科学工作者,最核心的是保护学生的好奇心——访中国科学院院士、医学分子遗传学家沈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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