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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样、瓦当、丝竹,都寄存着传统文化的灵魂,她把传统活化在时尚中

吴海燕:东方设计守望者

发布时间:2018-12-21 作者:本报记者 赵秀红 来源:中国教育报

四年前,北京西郊。隐在松海柏涛中的法海寺大雄宝殿前,两棵明代种下的白皮松屹立,吴海燕就坐在树下,看树皮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五六百年的历史似乎静止于这一瞬间。这里保存着少有的明代宫廷壁画,画纹精细,似飘若动。

2018年初冬,中国服装设计艺术界的“四大天王”——“南张北王 东吴西梁”的作品在北京展出,其中的“吴”,就是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设计艺术学院院长吴海燕,她的作品色彩绚丽,古典华丽,在女人衣袂间,在日常起居的器物上,璎珞图案婉转,乍看色彩和纹样,以为异域,其实都取自于法海寺壁画。

一种纹样、一种材质、一片瓦当,一丝一竹,都寄存着传统文化之灵魂。吴海燕把传统和时尚连接,使其活化在当代人的生活中。

一只脚踏进时尚圈的灯红酒绿,一只脚在象牙之塔,纷繁如她,风火如她,纯净如她。

    一个有争议的金奖

最近,吴海燕在梳理她三十年作品年鉴时,拉出一个长长的单子,“嚯!”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自1988年踏入艺术设计领域,或北京,或杭州,或东京,或巴黎,吴海燕几乎每年都有一两场个人作品发布会。

她也几乎把国内设计艺术界的大奖项都收入囊中:1995年被评为首届中国十佳服装设计师;1997年连任第二届中国十佳服装设计师;2001年获中国服装设计“金顶”奖;2007年,获中国国际时装周“十大设计名师”称号;就在今年10月,她被评为改革开放40年纺织行业突出贡献人物。

每场秀背后,从染织、图案及纹样设计,到T台设计、展台装饰、音乐背景,再到模特鞋子、发型,这工作量,是能让人头皮发麻的。

“人家是白羊座,不用睡觉的,她甚至有过四天四夜不睡觉的时候。”她的学生、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副教授李春晓打趣,“就是看了吴老师的这种状态,我才不敢做服装设计。”

三十年一瞬。这么多场秀,最中意哪一场?吴海燕没有回答,却回忆起1993年。在她眼里,1993年是中国纺织对外开放史上最好的一年。那一年,中国第一次举行国际服装博览会,邀请了费雷、瓦兰蒂诺两位设计大师,还第一次组织了国际青年服装设计师大赛。

1993年,也是吴海燕的盛年。彼时她35岁,创作激情正蓬勃。“我是在大年三十的下午四点钟寄出了作品。”吴海燕回忆。彼时设计师们都“以西为美”,吴海燕却选择了“一丝一竹”来创作她的参赛作品《鼎盛时代》。

两三个月后,有个陌生电话打来:“你入围了!你的东西真不错,好好做。”

在美国歌手恩雅空灵的吟唱中,模特手持流苏低垂的紫红色竹编灯笼,头戴竹编檐翅高翘的帽子,身穿绚丽飘逸的手绘丝绸,一个个如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她将古典与现代、北方与南方的审美元素把玩得淋漓尽致。这大胆有趣的创造奠定了吴海燕日后的设计风格。

到今天,吴海燕还记得颁奖前的小插曲。那是中国第一次组织国际服装设计大赛,没有经验,略显忙乱。大赛先颁布铜奖,再是银奖,吴海燕始终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台一片狼藉,衣服丢得到处都是,吴海燕忙着去捡自己的作品,顺嘴问了句:“到哪个环节了?”一位端着盘子的服务员经过,答了一句:“金奖来了!”盘子里放着一个信封。吴海燕顺手举起信封,对着灯光,隐约看到一个倒着的“吴”字。几秒后,前台声音响起:“金奖获得者:吴海燕!”

“人呢?”

“我就是!”

“你赶快出去!”

红上衣、黑裤子的吴海燕冲到前台,从原纺织工业部部长吴文英手中接过唯一的金奖奖杯。

那一天是1993年5月27日。吴海燕凭着《鼎盛时代》迎来了作为一个著名设计师的鼎盛时代。

十几年后,一个偶然机会,吴海燕才知道自己的金奖在当时是有争议的。来自英国、日本、中国的三个评委意见不一,有位评委中意采用西方流行样式的另一件,但是日本评委坚持选吴海燕,理由是几何图案全世界都有,但丝和竹唯独中国才有。

《鼎盛时代》目前被收藏于中国丝绸博物馆。

    “抓”住远古滚滚而来的“雷声”

三十年,一直保持旺盛的创作力,在学生眼里,吴海燕简直就是一台“永动机”。

“你累吗?”

在北京饭店的一间咖啡馆,作为设计师的吴海燕与平素一样,衣着至简:黑色贝雷线帽,发髻随意挽着,白衬衣,外套黑色开衫,领口处黑色波点圆领结,黑框眼镜上挂两条细链子。她身体向后靠了下,轻声说:“我是有些累了。”不过话锋一转,她说:“东西来了,总也忍不住。”

“我喜欢玩嘛。”略带江浙口音,她笑着补了一句。

幼时的吴海燕住在杭州南山路一栋日本小洋楼里,家里用煤饼炉子,到了下午,炉子是封住的。她就学着外婆,把刨花塞进煤炉里,刨花碰到火,蹿出绚烂的星星火苗,结果烟一股股地顺着楼梯倒灌进房间。“管不了了!”外婆拿她没办法。

家人中并没有人从事艺术工作。不过,外婆启发了吴海燕对美的懵懂认知。吴海燕小时候喜欢到百货商城捡五颜六色的糖纸,还有树叶、木棍等,都当作宝贝塞进口袋里,她因此被阿姨们呼作“垃圾千金”。在省中医院工作的妈妈怕有细菌,就把糖纸泡在消毒水里。外婆一张张洗好,一排排贴在玻璃窗上,阳光穿过来,把糖纸的色彩和纹样映照在白墙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影影绰绰,五彩斑斓。

外婆告诉她,秋天晒的被子和春天晒的被子不一样。吴海燕就去嗅,原来秋天晒的有香味,春天的不香。这种对生活的细微体察,养育了一颗对美敏感的心灵。她熟悉西湖边树上知了的叫声,能辨得出西湖特有的水汽,甚而在“文革”时趁着夜色帮妈妈去丢高跟鞋时,还把自己脚偷偷伸进去……她记得,月光下的高跟鞋散发出特别美的光芒。

还有旧被单。外婆拿旧被单给吴海燕的布娃娃做小被子、小枕头,用电线和玻璃丝绕好,就是娃娃的小床。因此,吴海燕一直保留这个爱好:收集娃娃。直到四十岁,她才极为不舍地把娃娃们送给了同事的女儿,“实在不好意思再留了,我儿子也大了”。

无论多大,总得去告别童年,把童心深埋。可是幼年时对于色彩和图案的迷恋,一直在寻找出口。

读大学时的西域之行让她终生难忘,终身受益。1983年,在浙江工艺美院学染织的吴海燕跟班里同学去敦煌临摹壁画。库里不准有强灯光,同学们就手举手电筒,席地而跪,把纸铺在泥地上,仰着头,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态去临摹,其中一个洞窟让吴海燕大为惊叹。八九米高的铁线描,竟然没有一个断点,古人是怎么做到的?

吴海燕是幸运的,他们看过敦煌所有的洞窟库,也是最后一批能到敦煌临摹的大学生。休息的时候,吴海燕和同学们在断崖上追太阳,沙漠里的沙丘起伏不平,像一个个小山包。遇到一个沙丘挡住了阳光,他们就换到更高的地方,不停地追,追出很远很远。一次,前方突然黑压压一片,雷声大作,天际边的雷声滚滚而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滚滚而来的雷声,就像穿越几千年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壁画。”吴海燕感叹,这就是传统文化的魅力。

此后十年,吴海燕都想表达这种震撼,但是做不出来东西。是画一幅画,还是用敦煌的纹样图案?都不是。

直到创作《鼎盛时代》时,吴海燕偶然在一名同事家里听到恩雅的音乐,歌声似远古而来的雷声,让她想起当年敦煌的雷声,“这就是我要的!”吴海燕几乎叫起来。

从那之后,灵感如迸发的火山。

    “我们这一代人要有民族精神”

近三十年来,在时尚设计领域,大多数人耽溺西方而忽视本土。这是吴海燕努力扳正的一点。

有一次,吴海燕作一个主题为“怎么做设计”的讲座,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们这一代人要有民族精神。”讲座结束,有个人特意过来问她:“现在讲民族精神,是不是太老了?”

“我们对自己的东西真是不、珍、惜。”吴海燕几乎一字一顿。从1994年起,她几乎每年都出国,到过世界上服装设计最发达的城市,考察过名店,拜访过设计师皮尔·卡丹、伊夫·罗兰等人,再回望中国,她感到中国人最缺少的,恰恰是对自身文化的了解与认同。

美国帕森设计学院和英国圣马丁艺术学院是全世界公认的设计类高校的头两把交椅。在圣马丁艺术学院交流时,她跟一位教授说学习他们的图案,这位教授听了连连摆手:“No!No!你们中国守着一座金山和银山!”

清代锦缎上最常用的花纹,都有其吉祥寓意。比如蝙蝠乃福气之象征,牡丹代表富贵,荷花意指如意和合,绣球花则取团团圆圆、滚滚向前之意,都在表达着幸福生活连绵不绝、源远流长的祝福。这些纹样的叙事性之丰富,任何文化都难以比肩。

有人钟爱中国传统,是叶公好龙,而有那么一些人的钟爱,是尾生抱柱,一生挚爱。

当社会缺少对本土文化的守望精神,高校里必须有,大多数设计师眼光向西,从西方买最好的面料做衣服,吴海燕反其道而行之,力扬东方丝绸文化。吴海燕说,丝绸是面料皇后,从植物转化到动物,再到织物,是世界唯一且环保绿色的。“依照我的观察,尤其是游历过那么多国外的博物馆,发现外国人是通过一丝一瓷认识中国,而我们自己,一讲就是奢侈品,中国文化的审美没有了,偏离了,迷失了。”

因此宏愿,吴海燕创建了个人品牌——“东方丝国”。

“东方丝国”的第一次秀是2001年,选在吴海燕最喜欢的西湖西泠桥,她去西湖踩点多次,选在下午五点四十多分,夕阳西下时。画舫游出,有人弹古筝,有人吟诗,“古人静、今人行”,西泠桥头上,50名模特展示了吴海燕设计的120套丝绸创意时装。这场主题秀集音乐、服装、舞蹈、民间艺术于一体,在那个西湖夜景仍一片黯淡的年代,她的秀点亮了西湖之夜,也点亮了文化自信。

有人说她就像中国设计界的索尔仁尼琴。“东方丝国”在北京的秀源于吴海燕的叛逆。中国服装设计师“金顶奖”的秀场被安排在北京国贸,当时流行玻璃舞台,吴海燕不情愿,自己辗转找到当时还是荒芜一片的北京798社区。高高的706厂房里,地上满是油渍,还有几百个废弃的大油桶,鼓风机吹着,吊车隆隆作响,三个大炭盆燃起火,模特们身着丝绸,穿过现搭的木头T台。这些颇具历史感的元素与时装扑面而来,给人极强的冲击力,一场秀引来了很多名流,现场人多到脚尖都要勾起来。

第二天,就有敏感的香港商人来798洽谈租赁业务。这场秀也意外地让北京798社区火了起来,开创了中国LOFT时尚设计的先河。

“中国传统文化有两个半球,上半球是金碧辉煌的,法海寺壁画那种,下半球是宁静致远的。”吴海燕的设计也在两个半球游走。

关于传统文化,吴海燕说过很撩人的一句话:“南山路上的梧桐树,下雨天是咖啡色,等到秋天是白色的,树是有表情的。那些让你感觉熟悉的、亲切的,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它根植于每个人的骨子里。”她想做的,就是把中国文化活化于当下的生活,重新贴合当代东方起居与审美意趣。吴海燕将其概括为12个字:“传统活化、设计转化、东方范式。”

活化的成果——“东方丝国”的秀走出了国门,吴海燕把它带到美国、法国、德国、希腊,成为浙江乃至中国文化人的一张名片。

吴海燕自觉地成为东方文化的守望者。有很多企业想收购“东方丝国”,但是吴海燕不想被资本左右,坚持自己做。“其实吴老师可以很有钱、很有钱。”学生们说。

不止如此,吴海燕还提出构建“东方设计学”理论体系,今年已经申请成为文化部重大课题。其实美国学者萨义德早就提出“东方学”,但那是西方人眼中的东方学,吴海燕想回答的是东方人自己的“东方学”,能回答“站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谁”的问题。但这依然有人质疑,吴海燕表示“很心痛”。

盛得下一方荣耀,载得了一种风流,也要容得下他人的误解。也许这是一位有使命感艺术家的宿命?

    钟情做教师

吴海燕是个爱玩的人。她玩过刺绣、染织、手绘、印染、编织……在她眼里,设计并非自扫门前雪,而是需要玩跨界。譬如设计一件服装,并不单单只是服装,可以尝试延伸到纺织品、陶瓷,甚至最后落入一种生活方式。

当年流行的挂历美人,一度成为文化符号,吴海燕就曾是活跃人物。她为外国政要夫人设计过旗袍,也为张纪中版《神雕侠侣》设计了影视剧服装,而上海世博会“小白菜”与G20峰会“小青荷”志愿者服装,2017年春晚主持人董卿的礼服,以及刚刚结束的上海进博会的志愿者服装等,都由吴海燕团队设计。

她把跨界玩进了教学中。中国美术学院与中国科技大学、浙江大学工科和艺术学科的跨界毕业设计已经进行了五年。就在最近,吴海燕去浙江大学机械工业学院,一名院士认真地问她:“我们能不能也跨界合作?你看我们学生做出来的东西黑乎乎地在地上爬,没有一点美感,这不叫产品。本科生、研究生、老师们都可以跨界合作。”

设计师难免面对秀场和镁光灯,一只脚踏入时尚圈的灯红酒绿,吴海燕还是更喜欢校园。有一年,某企业搞了一场发布会,选了20位名人,吴海燕是其中之一。前排是一线明星,吴海燕坐在第三排。镁光灯啪啪闪个不停,吴海燕向左躲,向右躲,第二天报纸上的照片,她都是歪着头的。从那之后,她发誓再也不去这种场合,因为她从内心不喜欢、不习惯。

“她在上世纪90年代时,完全可以下海经商,但是她有很深的教学情结,跟年轻人在一起特别开心。”她的学生、现在的同事、中国美术学院设计艺术学院服装设计系主任陶音说。即使作秀很晚回来,吴海燕都不会影响上课。她的学生后来做了教师,也像她一样,在企业谈合作时,先把自己的课表交给企业看,“这些时间不可以”。

作为教师,吴海燕是个思维超前的人。陶音读本科时,吴海燕就要求学生们的设计要站在一线,对接社会需求。1997年,陶音那届毕业生做毕业设计时,吴海燕提出两个要求:必须是成衣,有包装,有定位,有标志,是一件完整的商品;在五六件成衣中,必须有两件代表作,最好有天马行空的创意。

“当时企业都不太有品牌的意识,现在看来,吴老师非常超前。”陶音特别佩服,就是现在,吴海燕还是像以前一样,“想法变化特别快,团队的人都跟不上她的节奏、跟不上她的点子。”

吴海燕对学生反复强调的一点是:历练。她一直鼓励学生哪怕只有些微闲暇,也要争取去各个地方调研实践。作品如同美人,皮相骨相、美与不美的差别只在毫厘之间,对“妙”的把握,只能靠自己的体会,不能指望老师连细微的对美的感觉也一并传授。

作为院长的吴海燕,更不循常规。设计艺术学院在校园里有两栋楼,分别是18号、19号。有人抱怨学院的教室不够用。吴海燕就在晚上9点去踩点,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逛,发现许多教室、实验室灯开着、空调开着,却没有人。吴海燕索性进行了一场“1918工程改革”:把所有的实验室从系里收到学院,19号楼整栋改为实验室,分散在各个系里、做同样工作的教学秘书也被重新划分工作职责:有的专门做教学研究,有的专门负责教务管理。吴海燕以一名艺术家的敏感,推出一项项改革。在2016年的“双一流”学科评估中,吴海燕带领的艺术设计学科以高分获得“双A”。

在身边学生眼里,吴海燕雷厉风行,衣食简单,喜欢喝白开水。李春晓说,老师的个人秀,从来不用自己的学生当劳力,她都是交给工作室,个人的事情和教书的事情,老师分得很开。这位知名的艺术家,亦有活泼的一面。有次坐火车,吴海燕提了好多东西,有人给她让座,吴海燕悄悄跟李春晓说:“我有那么老吗?还需要让座?”

而对学生影响最大的,是吴海燕作为知识分子的“刚”的一面。

“我的外表是圆的,内心是方的。”李春晓说,她有时候也会迎合企业需求去做“爆款”,但“心中有方的东西,只要有时机,就会释放”,因为要“像吴老师一样把中国人生活的态度、本土文化落实到产品上”。

这也就是李春晓为何从学校毕业多年,又回来找吴海燕读书的原因,“吴老师就是方的东西的来源”。

《中国教育报》2018年12月21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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