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梅子”的相思

替人起雅号是一件风流的事情。戴望舒一首《雨巷》让他收获了“雨巷诗人”的雅号，贺铸笔尖流淌出“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从此便被读者以“贺梅子”称之。贺梅子，可以是蜜饯梅子一样朝夕相处的零食，也可以望着梅子想起青石的小城里望穿秋水的人。想象中的贺铸穿青衫，撑一把伞，出入在月桥花院里。

贺铸的《横塘路》处处都有曹植《洛神赋》的影子，无论是“香草杜衡”还是“凌波微步”，或者罗袜生尘的丽人渐渐远去的身影。贺铸心目中的女子，没有写她肤如凝脂，没有写她齿如瓠犀，也没有写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写这个女子轻盈的脚步、渐渐远去的背影。什么样的女子最美？穿着白裙、骑着单车，在巷口转角不见了，那个背影留给人无尽的遐想。《西厢记》里也有这种笔法，张生初见崔莺莺便魂不守舍。夸莺莺身材好，“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又写莺莺的脚印，“你看衬残红芳径软，步香尘底印儿浅”；而当佳人消失在寺庙墙的另一端时，张生仰天长叹：“花柳依然，日午当天塔影圆。春光在眼前，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化作武陵源。”

目送他人远去，自己依然伫立在原地，留下挥之不去的怅惘。无论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还是“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都有一个孤独的身影不愿离开。贺铸这首词的开头，便是这样一个镜头，“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贺铸在下片开头写道：“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没有意中人在身边，一切景色都没有意义。《牡丹亭》里杜丽娘到后花园看风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韶光为什么“贱”，因为内心有巨大的失落。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与自己无关，没有人可以分享，纵然风景如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怅惘是茶饭不思，是辗转反侧，是柳永笔下的“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贺铸写词排遣愁绪，“彩笔新题断肠句”。“彩笔”自然是化典，再有文采的笔头，再有文采的辞章，也不过是用来写断肠诗句，这是最华丽的空洞。杜甫郁闷时也写诗，他写“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诗是要“裁”的，像裁缝裁衣料一样去裁。杜甫是黯然的苦闷，贺铸是华丽的空洞，如出一辙的都是寂寞。

最精彩的地方是词末一组比喻，像戏台上的花旦甩出水袖，“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川烟草，摇曳在河流两岸水气里的杂草，向远方绵延；满城风絮，漫天柳絮随风飘扬，杂沓无章；梅子黄时雨，夏初的连阴雨让人气闷，就如心中的愁绪一般连绵不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本是烦躁的时候，但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朝思暮想的丈夫忽然回来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所有的愁绪都被喜逐颜开的泪水洗净，这是《诗经》里的相思和等待。但贺铸没有这么好的结局，雨一直下，他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贺铸的世界里，雨一直下着，从没有停过。“贺梅子”的味道永远是雨水里梅子黄熟的味道，有甜、有涩，像他永远忘不了的初恋。

（作者单位系江苏省盐城市明达高级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0年04月01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