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声音

小时的我懵懂无知，一直以为天地间就是这些声音：土狗汪汪的狂吠，鸡鸭咕咕嘎嘎的歌唱，也有唧唧虫吟、呱呱蛙鸣，还有夜风呼号着从屋顶路过时青瓦的呻吟。各式各样的声音漫天飞舞，有的能触摸白云，有的能亲吻星星，还有的整日装在我的脑袋里。

直到有一天，母亲背着我，两手牵着我的哥哥和姐姐，在马路上拦了一辆牛车进城。黄牛黑而大的眼睛并不望我，大嘴顾自干嚼着，嘴角泛着白沫，发出呼呼的细微声响。赶车的把式扬鞭轻落在牛背上，嘴里“呜”了一声，黄牛慢悠悠地走着，牛蹄在马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我欣喜地看到马路边的各式商店，耳畔传来隐约的人语。那种人语没有乡间人声的狂野——这个人在坡上一吼，老远就听见对面坡的回答。

下了车再听，原来那声音不过与我一样，也并未见得稀奇，倒是小食店门口有个戴白帽的师傅高喊：“娃儿糕——新出笼的娃儿糕——”尾音拖得长长，又比前几个字高那么一点儿，声音穿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入我的耳膜。待咬着糯而香的米糕，微酸的滋味卷过舌尖后满嘴泛着甜，我想起牛圈里黑水牛咀嚼稻草满足的眼神，我也像黑水牛一样满足地品咂回味，耳朵眼里全是“娃儿糕——新出笼的娃儿糕——”，这就是城市的呼唤吗？

等家里有了第一辆自行车，父亲载着我去城里的学校，叮铃铃的声音一路飞翔。我蓦然发现，马路上有许多这样的自行车一路歌唱；我还发现，放学的我们排队唱歌竟然那样动听。搬到亲戚家的木屋居住后，城市的声音却多了些嘈杂和喧哗，但也有热闹。在窗户里，我看见穿红着绿的一群人挤挤挨挨地挪移，伴随着欢喜的唢呐和鼓声，围观的人发出呵呵的笑声。后面舞狮的更热闹，那狮嘴一开一合，铜铃样的眼睛跟随前面的绣球左顾右盼，狮颈上的铜铃叮咚作响，穿过密密匝匝的人墙，居然跳跃成欢快的曲调，在我心间淙淙流淌。

浓浓的胭脂终于淡去，青石板的老街渐渐模糊而遥远，鳞次栉比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躺在城市电梯房阳台上的休闲椅上看书，阳光照在书上，风吹着花盆里旱金莲簌簌作响，我看着伸长腰身往外攀爬的三角梅吐出艳丽的花朵，发现楼下的步行街上有工人在栽种银杏。吊车嘶哑着喉咙，工人前呼后喊，一棵棵笔直的银杏树老老实实地“站”在新家里。四邻的声音也都可以听见，劈柴声、炒菜声、吼孩子的声音，或急或缓，或尖利或沉重，全都从门板罅隙里钻进来。我深入城市，听到角落里的声音，神秘感消失了。我开始怀念乡下的鸡叫鸭鸣，怀念山坡上呼呼的风。

父母想方设法买了自己的小屋，尽管四壁透风，但我觉得那才是天下最舒适的家。父亲空闲时还拿起多年不吹的口琴，宛转的声音在小街里回荡。我如痴如醉地听着，感觉空气也在幸福地颤抖。这才是城市应该有的声音，柔和美妙，如梦如幻。后来，我们又另买了房，当鞭炮噼哩啪啦在门口响起，我觉得这声音比父亲的口琴声更美妙。一地大红的碎屑，映着初升的朝阳，那样醒目。

有了小洋房后，父亲的喜好变成了栽花、吹箫、写字。他喜欢看大街上车来人往，喜欢在广场上三五成群地摆龙门阵，喜欢在公园里打太极，喜欢在健身器材上装模作样地显示自己还年轻……他还喜欢穿行于大街小巷，流连于各个超市。他说，看到城市的繁华就会忘却曾经的贫穷，听到城市的喧闹心里就会觉得踏实，城市的声音是幸福的声音、温暖的声音。

傍晚时分，我像许多人一样去散步。平坦的滨河大道边的老屋早已拆迁，取而代之的是垂垂绿柳和茵茵碧草。两只狗儿在树间扑腾，居然还有几只鸟在叶间啁啾。抬眼远望，落日如血，远山似黛，红光笼罩着公路上飞弛的车辆，隐隐有歌声传来。我侧耳细听，就听到了城市前进的脚步声，似乎每个脚印都深远而美丽。

（作者单位系四川省大竹县竹北初级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0年04月01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