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

唐朝，上演了一段传奇的城南旧事。

一个名为崔护的诗人，独游都城南，因途中干渴，恰巧经过一户花木丛萃的农家，于是叩门求饮。开门的是一名女子，以水递于诗人面前，而她独倚着小桃斜柯，凝眸含情，青春的面容与三月粉红的桃花交相辉映。第二年，诗人情不可抑，再次踏足寻访。谁料门庭如故，佳人难觅。失落难耐之际，诗人在其门上以石代笔题写下一首七绝：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千百年后的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而这场人面桃花的相逢，崔护也只能借诗空叹。

杳无音讯的伤心或许是某些诗人的宿命。同处唐朝的韦庄，有一名美丽多才的爱姬，然而蜀王竟叫人强夺而去。韦庄抚今追昔，无比悒怏，在《荷叶杯》中渗透了这种凄怨：“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张泌的《寄人》则稍稍曲折地表达了另一种情事：“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诗人深陷在相思的苦闷之中，竟责怪伊人无情离去，剩下自己在庭院中独自徘徊。

旧情难再的怅惘，出于女子之口亦是哀婉动人。唐朝湘中的一位无名女子，就曾在驿楼中吟诵了一曲失恋的绝唱：“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浪漫如烟的往事,在孤身女子看来,反而加剧了心灵的痛苦和悲凉。

与人面桃花相似的故事一直在上演。身为花间词人的晏殊，在《清平乐》中化用了崔护的诗意：“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崔护的桃花在这里变成了眼前的绿水，它依旧向东流去，也不知能否带走诗人的思念。欧阳修讲述的故事不见“人面桃花”字影，却是同样的凄美传神，其《生查子》写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今年的圆月与华灯依旧明亮，但去年相约而欢的佳人却不见了。从前那些美丽伤感的回忆，只惹得男子徒生怅惘，情到深处还让泪水打湿了衣袖。

宋朝文人确实深谙此情，词人晏几道就曾有“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的苦苦追问，袁去华也道“纵收香藏镜，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相似的情事一幕接一幕，人面桃花的感叹也一重复一重。往日的无限美好，今日的断无消息，在桃花的见证下，更加衬托了人世的变幻和苍凉。难道结局就一定是以悲剧收场吗？

唐宪宗时的秀才崔郊出奇地推翻了这个命题。崔郊的姑母有一个婢女，容貌秀丽，崔郊与之相爱甚深，只可惜这个婢女被卖给一个名叫于頔的达官。崔郊伤心不已，思念益甚。在一次寒食日，崔郊竟无意邂逅了偶尔郊出的婢女。百感交集之中，诗人写下一首《赠婢》：“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同样是巧合，这首诗被于頔看到，竟然让崔郊把婢女领了回去。结局当然是美好的，但其中的关键却是一首凄婉的诗，恐怕于頔也见不得“从此萧郎是路人”的场面，所以成全了他们，弥补了萧郎路人的惋惜和遗憾。

但这样的故事是绝少重复的，那些在生命中不期而遇的人，曾是最灵动跳跃的音符，但巧汇的交点乍见又旋离。然而，毕竟有胜于无，也许过于美好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也许人生的缺憾也是一种美。就让情爱保留在最初萌动的时刻，就让桃花依旧笑春风吧。

（作者单位系湖南省长沙市高新区虹桥小学）

《中国教师报》2020年10月21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