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文字飞行

人类的生命，得靠吃饭维持，而人类的飞行，则要依赖文字。

我回顾自己的前半生，看起来顺风顺水，一片坦途，实际上也是兜兜转转，螺旋上升。有时山重水复疑无路，忽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因为爱好阅读，喜欢写作，所以骑着文字飞行就是我精神生命的主要状态，一日不飞行，便觉浑浑噩噩、面目可憎。

读书与成人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迷恋有文字的东西。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总在烧火时说：有字的纸绝不能烧啊，烧了会遭报应的。于是，我的脑子里，打小就铭刻着“敬惜字纸、敬慕文明”的记号。

那时候的纸张很珍贵，书本就更是稀罕。除了上课用的教材，就是小人书（连环画）。小学时代，我经常用父母给的零花钱，或偷拿父母不太注意的硬币，去公社商店购买小人书，并和伙伴们互相借阅。我的一些粗浅知识，如中国历史故事、文学常识、社会认识、人际交往等知识、礼仪，都由此得来。

我读初中时，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作为男孩子，我喜欢看革命战争题材的小说，著名的有《林海雪原》《红日》《红岩》《青春之歌》等，江西本土的有杨佩瑾的三部曲《霹雳》《旋风》《红尘》、罗旋的《南国烽烟》《梅》、邱恒聪的《狂飙》《末代绿林》等，我无不看得如痴如醉。那时，《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宋宫十八朝演义》等古典小说，也进入了我的视野。我像干旱的土地，只要有雨水，不管水质如何，都疯狂地吸取。

有点自觉意识的阅读，是在上了高中后。我就读的万年中学，是江西省重点中学，也是万年县最高学府，图书馆的馆藏很可观。恰逢我高一班主任张老师的爱人是图书馆管理员，待人和蔼，我借书就借得很勤快。别的同学一张借阅卡一个学期也用不完，我一两个月就用完了，又补新的（每张借阅卡规定借10本书）。由于缺乏专业指导，我借的书大都是长篇小说、通俗历史类，而且多数是普通之作，只为贪图阅读的轻松和愉悦。如今拍拍脑袋，好像也记不起对哪本书有深刻印象。倒是学校阅览室的报刊，如《南昌晚报》《新民晚报》《辽宁青年》《风流一代》等，令我久久难忘。

真正自知自觉明白自己要什么的阅读，是在大学的三年，1985年至1988年。我读的是上饶师专，学校一般，专业却是自己喜欢的中文。除了数量不菲的中文专业教材课内课外堆积如小山，我还频繁出入学校图书馆，借阅一本本自己感兴趣的经典著作，比如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现当代名家小说散文，西方名著有《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茶花女》《高老头》《罪与罚》《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和莎士比亚戏剧等。

我印象最深的是阅读《红楼梦》。这本经典一些人在小学、中学时就大胆涉猎，我却放在大学、成年后咀嚼，是因为我觉得我有品读理解的资格和能力了。当然，这本巨著什么时候阅读都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正如鲁迅所言，《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三卷本平装《红楼梦》，是我从图书馆借来的，我立志抱着“啃”的态度去读。那段时间，除了上课，我经常躺在寝室的架子床上铺静心地品读，同时做笔记，读得很慢，很费力。大观园里万紫千红的少男少女，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恩恩怨怨，小说与现实的若即若离或无缝对接，时常令我若有所思，悲喜莫名。一部红楼，教我懂得了什么是煌煌大著，什么是雅俗人生，什么是千年功名尘与土，什么是万家忧乐有与无。

不读红楼，无以成人。读了红楼，成人更难。

走出心的荒原

那年夏季，草木疯长，闷热异常。年满20岁的我，从上饶师专出来，像一个水漂石块一样，被无形的手甩到了大山里的万年县大黄农业中学。这个学校距我家有20多里远，骑自行车要个把钟头，穿山钻林，加上分配时极不情愿的心境，每一次路途都显得十分漫长。

学校是农村职业高中，学生少得可怜，老师更少，大专毕业的只有两批4个人，我是第二批。校长很看重我，让我当了高一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自然很认真，竭力地忘却自己成长路上的烦恼和不快，用心陪护着班上几十个弟弟妹妹。1989年下半年，我辞去了班主任工作，只教高一、高二两个班的语文，业余时间显得很宽裕，除了自己订阅的文学报刊，我安心看了一些书。学校有个图书室，藏书有一二百册。一次我去翻阅，竟意外地发现了《百年孤独》，平装32开，纸张泛黄，封面落满了尘灰。那时的我，对“孤独”特别敏感和亲近，何况是“百年孤独”！于是一见钟情，我日里夜里捧着《百年孤独》，茶饭不思。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样的小说开头，一时成了许多文学青年争相模仿的标本。小说以当时我们还非常陌生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展示了加勒比海岸马孔多小镇布恩迪亚家族100年来的变迁和兴衰史，这个家族中的每个人无论是抗争、放纵，还是安分、柔韧，都逃不过吉普赛人用梵文写在羊皮卷上的7代人的宿命：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这种顽强得不可抗拒的宿命论，是多么令人不寒而栗。人类的终极意义是奋斗，是孤独，是随风飘逝。

书中无处不在的抗争意识和宿命气息，彻底慑服了我，我好像陡然明白了人生的哲学：一边挣扎，一边死亡。

孤独的天敌还是孤独。在经历了一轮轮的情感折磨和精神洗礼之后，脆弱如苇草的我，依靠文学和教育的双轮，用阅读与写作的支点，拄着同事间真挚朴素的友情之拐，终于在寂寞山冈抵御了“百年孤独”，走出了心的荒原。

后来我这样写道：“许多年以后，面对山峦起伏、松涛阵阵，我就常常回想起，我和同事们在山路上漫步的那个金色的黄昏……”

水光潋滟晴方好

1990年暑假，依靠师友的帮助和自身的努力，我调到了万年中学。这是我的高中母校，是万年县生源最好的学校。学校很信任我，安排我担任初一（5）班班主任和两个班的语文教学。我很快安顿好身心，以一个新生儿般的好奇和热情，投入全新的教育生活中。50多个孩子都很聪明，很活跃，也很调皮。我使出了十八般武艺，说学逗唱，闪转腾挪，力求做到每一堂课都认真对待，每一个孩子都得到关照，每一个家长都没有怨言，像一个忠实的老农，日夜料理、精心侍弄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第一学年由于自己是单身汉，全身心投入，一天到晚扑在班上，还有意无意地屡屡创新教育教学方式，比如野炊、秋游春游、野外观察写作文、请专家开讲座、组织兴趣小组、学生自主组织联欢会等，深得学生喜欢、学校肯定。

第二学年开学伊始，我遇见了意大利作家德·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这是一部讴歌母爱、父爱、师爱、友爱、自然爱、祖国爱等人类各种情爱的日记体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安利柯是一个刚上小学四年级的意大利男孩，由于受到知识分子父亲的巨大影响，他在学习上勤奋努力，在生活中诚挚友善，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小学生。小说以一个儿童的视觉，展现了他在一个学年中的所见所闻：品学兼优的德罗西和骄傲自大的沃蒂尼都出生在富裕的中产家庭，前者真诚质朴，后者骄奢自大；作为平民学生代表的加罗内和克罗西，一个是非分明，敢于与邪恶抗争；一个活泼可爱，小小年纪就帮助父母扛起生活的重担。加罗菲的生意经和小聪明让人忍俊不禁，弗兰蒂的冷漠与丑恶则令所有读者不齿。管理和陪伴这些经历、性情、思想各异的孩子，考验着教师的心力与智慧。当我看到安利柯老师说的——“你们以外，我没有别的家属在世界上，除了你们，我没有可爱的人！你们是我的儿子，我爱你们，请你们也欢喜我！我一个都不愿责罚你们，请将你们的真心给我看看！请你们全班成为一家，给我慰藉，给我荣耀！”我真的无法不激动，我在班上就是这样说的啊——你们有缘成为同班同学，我们有缘结伴同行三年，我喜欢你们，我爱你们！真心希望大家彼此友爱，就像同胞兄弟姐妹一样。全身心付出教育激情，蹲下来与孩子打成一片，是我当时的真实写照。记得当时班上失窃，我怀疑是一个比较调皮的小男孩，就悄悄地让他到我卧室谈话，在他承认之后，我安慰他不必担心此事会泄露，我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直到初中毕业，班上一直风平浪静。如今20多年过去，也不知他现在的生活如何，快乐与否。

最早翻译《爱的教育》的夏丐尊先生说过：“教育之没有情感，没有爱，如同池塘没有水一样。没有水，就不成其池塘，没有爱就没有教育。”那时的我，就愿意做“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教师。

平凡中的奋斗

1994年9月，在教过4年初中之后，学校“提拔”我担任高一（4）班班主任兼两个班的语文教师。虽说是普通班，学生文化底子稍逊于其他两个重点班，但我没有灰心气馁，依然充满激情与斗志，如拓展阅读、刻印班报等。与这些半大不小的高中生打交道，我觉得更有共同语言。那时，我已成家，女儿也两岁多了，家务事占了我不少时间精力。好在学生基本能够自治，我好好引导就可。

一次自习课，我巡视到高一（3）班，发现一个学生在看一本大部头书，就拿过来一看，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笑吟吟地问他：这书好看吗？他不好意思地说：好看，都看入迷了。我说：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路遥是我非常熟悉也非常敬佩的当代作家。早在我的高中时代，我们一批来自农村的高中生，争相传阅着《人生》，人人都是“高加林”，做梦都渴望跳出农门，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人生》，给了我们努力学习、拼命奋斗的巨大动力。

没想到，在自己的课堂邂逅了《平凡的世界》。利用空闲时间，如饥似渴，一两天就读完了，又找学生借来第二部、第三部。读完后，我向全体学生隆重推荐这部小说，还阅读、讲解我认为切合高中生、非常打动人的章节，并延伸介绍路遥写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使得两个班差不多掀起了阅读《平凡的世界》的热潮。

我告诉学生，路遥也是农村苦孩子出身，通过文学创作的奋斗方式，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平凡的世界》是他用尽毕生心血和宝贵生命写成的书。他是平民精神的代言人，是平凡世界的开垦者，他用三贴近的作品，在亘古的大地与苍凉的宇宙间，传播着一种平凡却不平庸的声音、站立而不爬伏的精神。

那时的高中课堂，不像如今强调扩展阅读的重要性，学生的大部分时间精力放在了数理化和外语上，我因为自身喜欢阅读和写作，就把语文教学和课外阅读、写作紧密结合起来，同时利用各种契机激发学生的学习热情，引导学生看得远一点、更远一点。我引用书中的话，鼓励他们：

“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有了这样的认识，你就会珍重生活，而不会玩世不恭；同时，也会给人自身注入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

奋斗从来就不会限定于一个职业、一种形式。当年那些阅读《平凡的世界》的青年们，如今不知过着怎样的“人生”？

我和他们断断续续地保持联系，听说他们有的远在南方沿海地区，或打工谋生，或事业有成；有的在家乡就业，有公务员，有企业家，有医生教师，也有工人农民，就像飞鸟衔来一把种子，遗落在山川大地，一个个都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虽说种子长成的大都是司空见惯、默默无闻的花草树木，然而我们绝大多数人的美好世界、快乐人生，不就是因为“平凡”二字吗？

扎实的人文素养根基

两年后，因为个人的兴趣追求，我离开了万年中学，离开了我先后投入8年青春年华的课堂，来到了南昌，从此谋生于为他人作嫁衣的编辑出版行业。

在新单位领导同事们的关照下，在老同学老朋友的安慰下，我渐渐稳定了下来。在努力编辑教育期刊的同时，我依靠阅读和写作，骑着激烈或温柔的文字，在广袤无垠的王国里不懈地飞行。

为了提高学历层次，2000年我报考了南昌大学中文本科函授班。一边上班，一边听课，倒也劳逸结合。值得一提的是，我的毕业论文是围绕《围城》而写，题目是“《围城》里的比喻”。《围城》，我之前自然读过，也非常喜欢其中的人物形象，更对其中繁复多姿的比喻句青睐有加。比喻的大量使用，是《围城》最显著的语言修辞特色。以前似乎没见过有人专门研究，我就决心品读《围城》里的每一个比喻句，翔实记录，分类整理，找出规律，分析意义，写成了近两万字的学术论文。指导教师、修辞学教授看了，也予以肯定。通过这次精读细读，我更加理解了《围城》不朽的艺术价值，也进一步加重了对钱钟书先生的敬意。

我喜欢看书，也喜欢买书。南昌的“青苑书店”给了我诸多的精神喂养，我的内心因此而结实并强大。书店的图书品种繁多，品质优良，集合了国内社科领域大部分新书。我当然不可能穷尽阅读，只能翻阅或购买一小部分，比如胡适、王小波、朱学勤、钱理群、周国平、刘瑜、龙应台、余华、吴非、朱永新等现当代作家学者的作品，还有卢梭、潘恩、托克维尔、亚当·斯密、洛克、哈耶克、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伦尼琴等西方大家的著作。点点滴滴，集腋成裘，阅读使得一个人的精神骨骼坚硬起来；不断反思、写作，又使一个人的眼界、境界不断深沉和超拔。无论观察评价教育教学，还是编辑出版教育书刊，有了扎实的人文素养根基，都能做到良好，甚至优异。

文字，是人类思想的载体。骑着文字不断飞行，人类可以飞得更高，更远，更像伟大的人。

方心田，曾任中学语文教师，现任《教师博览》《江西教育》杂志社社长，江西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兼职硕士生导师。在报刊发表文学、教育作品200多篇，出版散文随笔集《无语的乡村》《平静的忧思》《焐暖》等，主编《优秀教师的成长》丛书、《〈教师博览〉精华本》等。

《红楼梦》

曹雪芹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百年孤独》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

《爱的教育》

（意）埃迪蒙托·德·亚米契斯 著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80年版

《平凡的世界》

路遥 著

中国文联出版社1994年版

《围城》

钱钟书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拒绝遗忘》

钱理群 著

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日瓦戈医生》

（苏）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教育漫话》

（英）J.洛克 著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

《朱永新教育作品集》

朱永新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不跪着教书》

吴非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中国教师报》2018年06月27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