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 周春梅

酷暑读傅国涌先生新书《新学记：中国现代教育起源八讲》，如“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带读者于酷热浮躁中回溯历史，冷静审视，重获热情，于失望消沉中，生出前行的勇气与力量。

生存于今日，须承受种种燥热。阅读《新学记》具有双重意义：一是于历史中感受薪火相传的暖意，重获教育的热情。比如教会学校，有人重视其公益性质，也有人关注其利益考量，傅先生则注意传教士的宗教热忱、向上的永恒视角。比如张謇这样的实业家、教育家，傅先生看重的是他的言行合一：“他所说的那些话看上去都很简单，但真的这么去干，就不简单了。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去做，那你所说的就是有力量的。”虔诚、正直、勇敢、坚韧，这些人类最优良的品质，在他们那里绝非宣讲的高调，而是化作日常实践，完善自身，更进而润泽他人。他们当然并非完人；我们常人也各有信仰或信念，但对于这样的品质，应当有永恒的敬意：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虽不能至，也可以逐渐提高这些品质在自身构成中所占比例，积跬致远。作为一线教师，还要以此自警：你所说的，如果自己做不到，不但不能起到教育的效果，还往往让学生失去了对人、对世界的信任，影响其日后的所作所为。师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我们在选择这个职业时，就应当知道它对从教者有高于常人的道德要求，这是选择职业时应有的心理准备。选择之后，则当有所坚持，有所牺牲，这是从事这份职业应有的操守。不必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但要有“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的弘毅。如果自知做不到，人生道路广阔，可有别的选择和发展，不应在此误己误人。

《论语》中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意在批评以知识装点门面，炫耀于人，主张完善自身，提升境界。完善自我当然是个体学习的首要任务，也是自身能服务社会的前提。但如果只强调“为己”，还是易引起误解，以为“独善其身”即可。本书中提及铭贤学堂以“学以事人”为校训，以“培养博爱济公、服务社会的人”为宗旨，傅先生以此区分传统教育和现代教育：传统教育中的科举仕途是获得个人荣华的台阶，个体追求将自身纳入皇权秩序中；现代教育则建造独立的、有个性的、能承担责任的个体，并且是与他人共同承担人类命运、民族命运，承接文明遗产，继往开来的合群之人。

近日读一家报纸对学者赵园的访谈，记者问她如何理解幸福，这位低调认真的学者这样回答：“我们这一代曾经有共同的箴言，比如青年马克思所说的，‘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不知当下的年轻人是否还能像我们当年那样被这样的箴言打动？”有意思的是，我曾经在课堂上与学生共读这段箴言，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认同和向往。

阅读本书的另一重意义，是去除燥热中的蒙昧与偏见，获得理性与冷静。本书批评传统教育的固化、狭隘与落后，但也并非全盘否定，有钱穆所说的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梳理现代教育的起源，高度肯定其变革的意义，但也并非一味称颂。比如民国教育在现代教育中占据重要一环，承前启后，做了许多奠基性工作。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印行的教科书，为闭塞地区的孩子打开了一个辽阔的世界。这些教科书以及借此展开的教学中价值观念的更新、知识体系的重构，开启了从校园延伸至社会的静悄悄的变革：中国开始迈向另一个方向。教育界、学术圈多从此角度关注民国教育史，做了许多挖掘和研究工作，但有时也不免厚民国薄当下，取简单的二分法。本书则注意到现实的复杂多变和诸多问题：教科书发行中的过度商业化和不当竞争，教学内容西化、城市化而不切乡村实际。书中摘录的徐特立、钱穆等人的批评，叶圣陶在小说《倪焕之》中的描述，都为我们全面了解民国教育提供了鲜活的例证。取其长，补其短，落实到日常实践，较之于一味称颂或批评，是更为理智和务实的态度。

本书后记中，傅先生称此书与之前的《过去的中学》《过去的小学》，均为无心之柳，如今却都已泛绿。看傅先生之前种种著述：《1949：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大商人：影响中国的近代实业家们》《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等，再看本书所附长达15页的“参考文献”，既有梳理中国近代社会沉浮的宏大格局，又有对其中各种阶层、大小人物个体命运的细致触摸。博学笃志、用心耕耘后的无心插柳，方能有柳色如烟，绵延致远。

历史文献之外，我注意到傅先生的阅读中还有大量的文学作品，比如郁达夫自传，齐邦媛和王鼎钧等人的回忆录，之前提到的叶圣陶小说等。小说虽为虚构，材料却来自于现实；自传和回忆录则介于文学与历史之间，既是出色的散文，也可作研读的史料。这样的研读也给我启发，以教育视角重读文学作品。

回到本书，傅先生以“新学记”为之命名，“一个老夫子，六七个童子”“挤开大地的缝，透进世界的光”，此其志不在小。八讲读完，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和一线教师，我只希望在感受这份清阴后，用小小的实践，让自己的教室多几分清凉和生机。

（作者单位系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中国教师报》2018年08月29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