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宇宙

随看随想

河合隼雄（1928—2007），日本心理学家。著述浩繁，内容主要涉及儿童教育和心理治疗。

    《孩子的宇宙》是作者关于儿童教育的代表性著作。“在每个孩子的内心，都存在一个宇宙”——河合隼雄郑重、热切地告诉我们一个事实。这一神圣、温暖的事实，身为家长和教师，我们是否知晓，是否认同？我们尊重、呵爱孩子的宇宙吗？

    河合隼雄的儿童观、教育观以及人生价值观，在日本本土有很大影响；在我国，越来越多的人在熟悉和了解他。相信河合隼雄会是我们教育生活的一个思想资源。（任余）

孩子们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但是，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在每个孩子的内心，都存在一个宇宙呢？它以无限的广度和深度而存在着。大人们往往被孩子小小的外形所蒙蔽，忘却了这一广阔的宇宙。大人们急于让小小的孩子长大，以至于歪曲了孩子内心广阔的宇宙，甚至把它破坏得无法复原。一想到这种可怕的事往往是在大人自称的“教育”、“指导”和“善意”的名义下进行的，不由更加令人无法接受。

我忽然想到，所谓长大成人，也许就是将孩子们所拥有的如此精彩的宇宙存在逐渐忘却的过程。这样一来，人生似乎有点太凄凉了。

孩子们清澈的目光，凝望着这个宇宙，每天都有新的发现。但是，遗憾的是，孩子们不大会向大人诉说关于这个宇宙的发现。也许是因为，他们模模糊糊地觉察到，如果一不小心这样做了，那些不能理解的大人马上就会着手破坏自己的宇宙。尽管如此，当遇上能够对来自孩子的宇宙侧耳倾听的大人时，孩子们还是会用生动活泼的语言，诉说他们的发现。

神无论是开心的事/还是悲伤的事都看在眼里/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大家都是好人/也许神也会厌倦/神啊/既创造聪明人也创造傻瓜/就是因为厌烦（山下美智子《神》）

这是一位小学一年级学生的诗。存在于山下美智子的宇宙中的神，是一位多棒的神啊！有些原教旨主义者大言不惭地声称，在现代世界中，为了正义，战争也是无可奈何的，我真想让他们读一读这首诗。当他们的神盛气凌人，怒目而视，宣称为了正义不惜大量杀人的时候，山下小姑娘的宇宙中的神却是一个完美的自然体，不慌不忙地指出，这世上的形形色色不是正好吗？山下虽然只是一年级小学生，但也以自己的方式不断思考着为什么在这世界上不仅有开心的事，也有悲伤的事，不仅有好人，也有坏人，而在思考的过程中，她发现了存在于自己内心的宇宙中的神的样子。

如果你看到这首诗，觉得有趣而想要让自己的孩子也写一首，却未必能如愿。要产生好的诗，作为其土壤，在孩子的宇宙中开明的教师的态度尤其重要，这一点不可忘记。

下面再来看一首孩子的诗。是小学二年级学生的诗。

不管谁来了/看到我/“又长大了”/“上几年级了”/“就要上三年级”/“这么快啊/上次还是一年级呢/我记得”/说着就来摸我的头/大人们啊/总是说着同样的话（中谷实《大人》）

虽然孩子内心有着无限的宇宙，大人们对此却一无所知，“总是说着同样的话”。大人说上一句“又长大了”，摸摸孩子的头，就觉得是在跟孩子“对话”，或者就是在“疼爱”孩子了。但是，这些什么都算不上。孩子们早已认真观察着大人，看穿了他们的老一套。孩子的目光透彻地观看着这个世界。

因为孩子们的诗太精彩了，我曾在一本杂志上这样介绍孩子们的诗集：“这本书让人不由得想要推荐给任何职业和年龄的人读上一遍。”而来我这里接受心理疗法的人（成人）读了，却这样说道：

“不管怎样，这不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吗？”

这句话在我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那么大肆宣传、希望更多的人去读的那本书，内容原来也很“稀松平常”嘛。对此，我回答道：“那是因为有太多的人不懂稀松平常的东西。”

……

通过心理疗法这项工作，我接触了很多孩子和大人，长年接受这方面的报告并进行指导。在这个过程中，我听到，有那么多的孩子，当他们的宇宙受到压制时发出了悲痛的呼喊。另一方面，大人的话中则处处体现出他们在童年时曾经遭受了怎样的破坏，而这种破坏又是怎样的难以修复。他们所发出的悲痛的呼喊与求救声，或者被完全无视，或者反而在大人以“不正常”的判断下受到更进一步的压迫而告终……

前面说过，所谓长大成人，也许就是将童年时所拥有的如此精彩的宇宙忘却的过程。事实上，在我们大人的内心，也各有一个宇宙。只不过大人的心灵往往会被眼前的现实所吸引，例如薪水有多少，怎样提升自己的地位等等，而忘却了自身内心的宇宙。甚至在发觉其存在时，感到出乎意料的恐怖和不安。

大人也许正是为了避免这种不安袭来，才会无视孩子的宇宙的存在，乃至试图进行破坏。因此，当我们反过来努力去了解孩子的宇宙的存在时，我们也许会回想起已经忘却的关于自身的宇宙的一些事，或者有一些新的发现。也就是说，对孩子的宇宙的探索，也自然而然地关系到对自己的世界的探索。

（选自河合隼雄《孩子的宇宙》，王俊译，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8月第2版）

《中国教师报》2018年01月10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