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熟的柿子

公公从乡下来，与往常一样，没有事先打电话通知。如果我们还没下班，他就在楼下等，坐在电动三轮车上，神情悠闲。看见同一个楼道的邻居，经常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保持着与邻为善的殷切。

有时候他来，只是解闷，看看我们。婆婆过世后，我们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有时候来给我们送自己种的蔬菜，几条丝瓜、一捧豆角，用濡湿的稻草捆好；有时候是几个萝卜，个头没长足，萝卜须子上还粘着土粒；或者是鸡蛋，放在塑料袋里，裹着好几层，红红绿绿的。无论送什么，我们都当着他的面欢欢喜喜地收下，其实小区门口的市场上，各种应季蔬菜都有，许多比他送来的还水灵。

公公最喜欢和孙子聊天，大声地应答，一惊一乍地表示着赞成或反对。偶尔某件事争论起来，他固执地坚持己见；儿子呢，已经懂得不争，对我说：“咱们要对爷爷好。”有一回，公公买了几个柿子，儿子吃了一口就吐掉了，说是太涩。公公一脸无奈地说，这柿子是捂熟的，所以不好吃。后来的话题就转到了栽树上。

公公所在的村子没有什么像样的树，井水是咸的，所谓可以吃的“甜水”要到村外去挑。土地碱得厉害，阔叶树长不起来，院子里常见的是枣树或榆树，歪歪扭扭，活得十分艰难。后来虽然通了自来水，可村子里的树木依旧稀疏得可怜。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春天，公公托人买了树苗，在院子里栽下几棵柿子树。天旱，或者是土壤的原因，最终只成活了一棵，叶子长得皱皱巴巴，看起来活得很不舒心。对于前景，我们都不看好，公公却很上心，把柿子树周围的土都换掉，填了许多粪肥。第二年，叶子终于舒展开，从春天起就铆足了劲儿，向外探出很长的枝条，整个树冠油光光的。后来，柿子树开花了，一共开了两朵。回家时，公公热情地领着我们到树下看——朝阳一面的枝条上有一朵花谢了，花蒂处已经初见柿子的雏形。我赞叹果实好看，他一脸满足地听着，还说着自己的担心。他怕鸟儿来叼，是那种叫声粗粝的鸟儿，秋天果实成熟的时候，它们蜂拥而上，一个中午就能把一树果子吃光。

很担心那两个柿子的命运，但更担心的是公公的身体。医生说，病变已经转移到肝部，而距离他的胃癌手术，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带他去北京旅游，爬比较矮小的山，给孙子和外甥女买纪念品……出去久了是不行的，他记挂着家里的鸡鸭和狗，记挂着那棵树上的柿子。

他说，上回下雨，柿子烂了一个，只剩下一个了。

他说，等到柿子上了霜，给我孙子尝尝。

他说，千万别叫鸟儿啄了。

秋末的某一天，儿子说爷爷来过又走了，送来一兜鸡蛋还有一个大柿子。柿子不是常见的扁平形状，而是圆滚滚的像个大苹果，丰硕的个头，外皮橘黄色，表面结着霜。

“爷爷说了，树熟的，好吃。”“爷爷还说，明年就能结更多了。”儿子一脸向往，兴奋地说着。

把那个柿子放在客厅窗台上，直到深秋，摸着软了才让儿子吃掉。我自己也尝了一口，味道甘甜、软糯，脑海里想象公公天天绕着柿子树打转转，后来终于等到成熟，把柿子安全摘下的样子。

会不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终于完成了一项使命？会不会想象孙儿拿到柿子兴奋的样子？会不会黯然伤神：这是第一次摘下柿子，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明年呢，即便长出累累的果实，可老天爷让不让自己活到下一年？

这些年来，身边的亲人老的老、死的死。他和我们都知道，人世间总有生离死别，终是不能长久陪伴。可是，明明知道结果，却都习惯了怀揣希望地走下去，哪怕这希望很小，小到只是留给孙儿吃的一个树熟的柿子。

（作者单位系山东省滨州市高新区中学）

《中国教师报》2018年06月27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