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宇：向下扎根，向上开花

9月5日，杭州黄龙大饭店，阿里巴巴XIN公益大会现场。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马云、约旦王后亚辛·拉尼娅、著名影星李连杰、歌手周笔畅、中国女排前队长惠若琪等一众明星环绕，将满满当当的会议厅点缀得星光灿烂。

不过，如果有所谓的“主角光环”，那么当天的光环似乎并不属于他们，而是另一群看似平凡的人，牛宇就是其中之一。作为来自国贫县、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临河区丹达学校的一名普通教师，牛宇要登台演讲，分享一个乡村教师的成长经历。

灯光亮起，牛宇信步上台。白色上衣搭配灰色网格裙，一身清爽利落，外加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妙语连珠，就连展示的PPT版式都经过精心布置后显得更“有范”。总之，即便360度无死角地看，牛宇都没有一丝人们眼中传统乡村教师的印象。

也难怪几年前牛宇斩获“马云乡村教师奖”后，在三亚颁奖舞台的排练场寻求与马云合影时，马云当场愣了一下：你是乡村教师吗？

拒绝被“同化”

乡村教师究竟应该什么样？在长达14年的教学生涯中，牛宇不住地问自己同一个问题。

曾几何时，乡村教师被外界贴上各种标签，除了坚守、清贫之外，似乎总与“苦大仇深”连在一起。14年前的牛宇，对“乡村”与“教师”这两个词，内心都是拒绝的。

毕业于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早年间，年轻气盛的牛宇渴望在大城市闯荡一番，不求出人头地，起码也能更体面一些。但为着“包分配”和稳定这两项好处，家境不好的牛宇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教书。

那时候的乡村，并非理想主义者眼中的牧歌田园，也并不是总有宁静的夏天。

“秋雨过后的校园泥泞不堪，老师们穿着雨鞋上课，满裤腿的烂泥，没有人会讲普通话，孩子们的英语都带着方言味儿。我心中的教师形象一落千丈。”牛宇这样描述自己第一天去乡村学校报到的画面。在教师宿舍度过的第一夜，老鼠啃咬东西、打架声更是让牛宇吓得一夜不敢合眼。

这里的工作环境与城里相去甚远，但更严重的问题是，并不“安分守己”的牛宇发现，共事教师的生活实在太安逸，没有霓虹灯的闪烁，没有快节奏的生活，没有工作的压力，大多数教师习惯了每天波澜不惊的日子，有课上上课，没课晒晒太阳。凭着一本教参，闭着眼睛就能上讲台。他们关心的事儿，大约就是每天谁家玉米多收了三五斤，谁家男人打麻将赢了多少钱。

牛宇并不妥协于这样的生活。一个冬天的夜晚，她上完晚自习回到办公室，看见一群教师围着火炉嗑着瓜子，和往常一样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她忽然坚定地告诫自己：一定不要这样。

“被同化是可怕的。”牛宇说，“如果真的放任自己，我很可能泯然众人，从开始就能望见尽头。”

那不是牛宇希望的人生。如果说从前的牛宇拒绝做教师，今天的牛宇则拒绝做一名“安逸的教师”。

在习惯了老鼠打架，学会了生炉子打炭，半个月回一次家也不觉得难熬之后，牛宇觉得“是时候开始改变了”：一节课到底怎么上才对？屡教不改的顽皮小子该怎么引导？教学节奏怎么把控？

牛宇试图从记忆中教过自己的老师和身边的老教师身上寻找答案。当她为找到了若干“教学技巧”而沾沾自喜时，为增加一两分的卷面分数而苦苦钻研时，她还是感觉“有什么不对”。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冬日早晨，期末复习的紧张阶段，牛宇像往常一样抱着一摞厚厚的测试卷来到教室，她看见了孩子们都耷拉着头，被没完没了的数学题、英语题、语文题轮番折磨得没有半点生气。他们动作机械、目光呆滞，无意识地应和着自己：“是”“好”“对”。

大概是内心深处积蓄已久的力量开始觉醒，牛宇反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教育是这样的吗？她当时决定：放下卷子，全班去操场踢足球！

孩子们怔怔地看着牛宇，以为她在开玩笑。直到她将这个决定重复三遍，教室里爆发出很久没有过的欢呼声，大家抱着足球冲向操场。大冬天的，孩子们满头大汗，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开心。

我们已无从知晓，如果孩子们像往常一样做完那些考试题，他们的分数会是怎样。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次以后，牛宇真正认识到了“教育应该向远看，而不仅仅是看成绩”。

只是，那时牛宇还不够明白，如果不仅仅要分数，那么教育还需要什么？如果向远看，远方会有什么？

阅读点亮心灯

秋日的巴彦淖尔，阳光慵懒，丹达学校偌大的校园里安静如夜，偶有零零星星的读书声传来。当牛宇来到五年级教室门前时，一群学生立马围了过来，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下子打破了校园的宁静。

“谁跟我去办公室一下？老师又给你们带了几本好书。”牛宇说着，孩子们欢呼雀跃，高高举起了小手，像一群可爱的小鸭子，摇摇晃晃尾随着牛宇进了办公室。

当阅读成为一种习惯后，这群乡里的孩子每每听到又有新的好书可以读，大都兴奋异常。很难想象，他们中有人一学期的阅读量竟然达到上百本书，平均每人每学期达到150万字，远远超过新课标对六年级学生阅读量的要求。

在牛宇看来，如果她和她的学生没有这种被激发和被看见，这些数字可能永远是“0”。

阅读，是牛宇为孩子们找到的另一种生活通道。牛宇看到周围太多乡村孩子在初中后陆续辍学，有的务农，有的学手艺，还有的打工或当起小商贩，男孩要为娶媳妇做准备，女孩寻个好人家等待出嫁。

不少孩子由于家庭原因，或多或少都有心理问题。“比如女孩到了初中辍学的很多，如果她们缺乏判断力和主见，很容易被社会冲击，甚至被社会伤害。”牛宇说，“怎么在我们不在的地方照应她们？”

“往远处看一眼，我竟看到我的学生成人的模样，我要给他们什么？”牛宇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最终得出的答案是：阅读。

读书或许是帮助孩子们打开心结的最好方式之一。

教书几年后，牛宇苦于难以突破成长瓶颈，她意识到“问谁都不如问书”，于是开始阅读各种畅销书，东看看西看看，一会儿读读张爱玲，一会儿看看王小波。有时候，她会将这些书带到课堂上，利用边角时间阅读。没想到的是，孩子们看她总捧着书看，都感觉很新奇：老师在看什么，这么有意思？

牛宇那时意识到，孩子们对读书感兴趣。她开始找寻各种途径，在学校建起专门的图书角，让乡村校园飘满书香。

值得欣慰的是，读书的确带来了巨大的改变。那个全校最调皮捣蛋二年级就嚷嚷着要退学的孩子，现在每天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那个失去父亲陷入痛苦中的男生，一首诗在全国小学生诗歌大赛中获奖，现在已是学校有名的“小作家”；那个记不住自己到底是9岁还是12岁的孩子，被多所学校拒之门外，现在主动上台做《红楼梦》的阅读分享；电视台的记者过来采访，话筒刚伸过来，孩子们没有丝毫怯场，打开话匣子就开始说……

“我曾经幻想过很多次的美好画面，就这样一一实现了。”牛宇说，在阅读的滋养下，哪怕孩子们将来依然会回到家里种地，她希望也相信孩子会成为一个好公民，有益于这个社会。

如今，牛宇将自己定位为“儿童阅读推广人”，并将阅读作为自己的专业成长方向。

不过，她早已告别了那种漫无目的的泛泛阅读。在获得“马云乡村教师奖”后的培训课上，牛宇认识了亲近母语创始人、国内知名的儿童阅读推广人徐冬梅。在徐冬梅的帮助下，牛宇开始真正从一般性阅读向构建阅读课程转变，开启了专业成长的另一程。

在徐冬梅的印象中，牛宇非常好学，而且善于学习。比如往往一次课讲完，牛宇会第一时间将所有的讲课内容整理出来，同时用思维导图等工具将老师的讲课思路梳理得很清晰。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如何开展整本书阅读、如何进行主题阅读、如何组织阅读分享会……牛宇感受到专业阅读的力量。几年来，牛宇每年都会给自己定下读书目标，2016年读了50多本，2017年读了93本，今年已读完92本，即将完成自己年初定下的“100本”目标。2016年至今，牛宇写下的教学日记、读书笔记超过26万字。

她还在实践自己的诺言：我的孩子们既然走不出大山，我就用阅读带着孩子们去看那五彩斑斓的世界。每次出差和学习回来，牛宇都会与孩子们分享她的所见所闻。学习《香港》那篇课文，牛宇告诉他们自己曾在太平山顶上看到的维多利亚海港有多么美，学习《饮湖上初晴后雨》那首古诗，牛宇向他们细细描述自己眼中的西湖……孩子们安安静静地听，眼神里泛起光芒。

“不论对教师还是学生而言，阅读都是一条自我救赎之路。如果要问我乡村教师的未来在哪里，用什么寻找？我会告诉他们，最有效的路径就是阅读。”牛宇说，阅读让我们成为一个心有光芒的人。

在乡村追赶时代的步伐

荣获“马云乡村教师奖”后，牛宇在当地一下名声大噪。

收获名与利的背后，也不免受到争议。不久前，她受邀到城里最好的小学讲课，起初城里的老师大多不以为然：一个农村教师，能给我们讲什么？在讲座开始的前15分钟，许多老师都在低头玩手机。但慢慢地听到后来，他们一点点被打动：这个老师果真不一样。于是，悄悄地将手机收了起来。

也有人提出质疑。一位校长就半开玩笑地问牛宇，平时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上课到底什么样？

今年6月，巴彦淖尔市临河区四五所学校组织了教务主任级别以上的五六十人，想要听她一节课。牛宇说，我的课是“放羊课”，你听吗？校长一拍手：就听这样的！

就这样，牛宇带着自己的学生被请到城里上了一节公开课，这在临河区历史上恐怕还是第一次。那一次，牛宇带来了一节读书分享会，放手让孩子们自由发挥、尽情表达。

“那么多校长和老师坐了半间教室听我们上课，他们惊讶于这群乡村孩子自信的微笑和流畅的表达，而事实上，这节公开课是孩子们自己设计的教学流程，他们讨论决定要怎么上课，要给城里的老师展示什么。”牛宇事后说。

在场的人无不叹服。但也有人提醒她说，你这样讲课是拿不了奖的。牛宇反问他，那又怎样呢？

“我的性格里有别扭的一面，如果性格温顺点，我可能会拿下更多的奖项——但是，如果那样，今天的我可能还是当年的状态。”牛宇选择了另一条路，她走得更自在、踏实。

看到了辽阔的大海，见过了明星大咖，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教育交流活动，感觉一下子打开了格局与视野的牛宇，愿意将更多的精力分配给别人。看到那么多乡村孩子吃不饱、穿不暖，看到太多人利用闲暇时间吃饭喝酒唱歌，牛宇说，为什么不抽点时间为社会做点事情呢？2014年，牛宇创办发起了巴彦淖尔市黄河志愿者协会，号召全社会的人来关注和帮助乡村儿童。经过几年的运营，协会为十几所乡村学校的数千名孩子提供服务。

牛宇越来越忙，但她乐在其中。每一天，别人中午在甜蜜入睡时，她却在努力读书；到了晚上，别人拉家常，她却常常工作到两三点。“我不敢睡太多觉。”牛宇说，她害怕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

时代不会辜负每一个努力的人，就像牛宇所说，越努力，越幸运。

在阿里巴巴XIN公益大会演讲完毕后，当天晚上，一个同事给她发微信说：你的演讲我看了，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一起去青岛学习，我们同住一室聊天，畅想“三年后的你什么样”。如今三年过去了，我还是当年的我，而你早已不是当年的你了。

牛宇觉得，她还是那个普通的乡村教师，只是，贫穷和偏远并没有限制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没伞的孩子，就要拼命跑”，她一直记得在获奖教师结业典礼上的那句话：向下扎根，向上开花，让我们和孩子们长出属于自己的美丽模样！

《中国教师报》2018年10月17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