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微笑

青州，失敬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青州的了解仅限于有个大寿字的云门山、李清照的归来堂、青州蜜桃。直到一天晚上，我看到龙兴寺出土的佛像图片，眼泪就流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然后，又看到欧阳修、范仲淹的名字，原来他们也曾经在青州。

青州，我要去找你了。

一路向东。阳光像蜂蜜水，琥珀色，温润甜蜜，带点粘稠。水，对4000多年前的大禹来说是对手。《史记》记载他在古青州治理过洪水，“海岱维青州，堣夷既略，潍淄其道”。这两条河流是治水的重点地区，所以他一定来过今天的青州地界。水，对北魏郦道元来说是命运。“先公太和中作镇海岱，余总角之年持节东州。”郦道元的父亲在青州为官10多年，一个孩子就在美丽的南阳河有了童年的梦，《水经注》里就有了一条属于童年的河。

青州迎接我的就是这条河。一条河穿城而过，城的气质就不一样了。龙兴寺遗址出土的窖藏400尊佛教造像，从北魏跨越至北宋，风格有个好听的名字“曹衣出水”。是否北齐的曹仲达描绘佛像衣披薄纱，宛如刚从水中出来一般，也是这条河给了他美的灵感呢？我与一尊佛像面对面：它身材娇小，面庞圆润，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右手手掌向外，左手垂在腰间，手指低垂，似乎福祉会顺着指尖流淌；袈裟是暗红与灰绿相间，金泊已大部分脱落。我不知感染我的是它的微笑还是它周身散发出的力量，我也不知这种感染是幸福还是忧伤。这些佛像都被刀砍火烧过，又被埋在地下1500多年才重见天日啊！

我要去拜访另外三位朋友了。夜的黑很浓，让古城更多了些古韵。赶到范公亭公园已经快要9点，一切都已变为墨色，只有风还是暖暖的，陪着我这个晚到的访客。远远看见一径火红的灯笼在黑底色中特别明艳，那一定是李清照纪念堂，只是门仍然上着锁。好吧，我再访欧阳修和范仲淹去。沿着向上的路一直走，似乎已经走到小山顶，依然不见三贤祠。原路返回，一棵弯腰的老树拦住了我，昏黄的一点灯光照在一小块牌匾上——就是这里了。门也上着锁，我就在老树下坐坐吧。老树是棵宋槐，几根铁棍支撑住它，像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树叶沙沙响，在寂静的夜中说着它的语言。我说：“10天后再见。”

对不常独立出远门的我来说，一个人去青州很紧张，但绝不能爽约。先乘火车再坐公交，赶到李清照纪念堂那里。时间还不晚，院子里很热闹，一群孩子和一个年轻教师在写生。回廊一侧环绕着洋溪湖，大片大片的黄叶打着旋儿飘下来，这与我那晚所见仿佛是不同的两个地方。

1107年至1127年，李清照有近20年是住在归来堂的，其中10多年与赵明诚在一起，5年多独自居住。金人入侵，“甘心老是乡矣”是不可能了，留在青州10余间屋子的珍藏和归来堂化为灰烬；从这里运走的15车金石，在逃难的南下途中也没保住多少。

青州是李清照人生的分号。我背着的帆布袋里有李清照的肖像，我写李清照的文章发表了，我就是想让她知道——她说的“学诗谩有惊人句”，不会“谩”，不是空；她在梦里飞啊飞，经历那么多还像个小孩子，多好啊；她喜欢陶渊明《归去来兮》中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我也喜欢。

出门再沿路向上就到三贤词了。宋槐白天看起来更精神，院内还有一棵老树，是唐楸。树不孤单，人也不孤单，范公祠两侧分别是富公祠和欧阳公祠。1047年至1050年，富弼知青州，一上任便平定了齐州兵变；又逢黄河水灾，逃至青州的灾民达60余万，他救活50余万人。1051年至1052年，范仲淹知青州，他不仅完成纳粮任务，还用军仓中的余粮救济灾民。1068年至1070年，欧阳修知青州，奉行“宽简而不扰”的政策：刚到青州三五天，政事已减半，两月后盗讼稀少，两年后年丰时稔。

唐楸和宋槐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三位贤人都参加了庆历新政，受挫后又都来到青州，为官一任，造福一方。900多年过去了，古树依然枝叶浓密，甚至有股风都吹不散、雨都落不进的劲儿。我在树下沉沉心，再走到范公井边，井上还建了个草亭。井的正上方亭子是露天的，我向上看能看到圆圆的一块蓝天；如果能飞起来，从亭中心向下看，就能看到圆圆的一眼井水。范公井洗过无数双眼晴，自己也化成了明亮的眼睛，遥望蓝天白云、日月星辰，遥望带给它美名的范公。

天边已有几颗星了，再去云门山返回济南太晚。在云门山的大寿字前，游人定会谦卑地说“人比寸小”，但是有些人又可以微笑着走向永恒。大禹疏通淄河和潍河后，当地百姓得以在平原上耕种生活；郦道元的笔让1000多条河流在《水经注》中流到今天；朝廷授官嘉奖富弼，他说救灾是职责，坚辞不受；范仲淹和欧阳修在青州时，都已快到生命的尽头，但“先忧后乐”“与民同乐”还是洪钟大吕般回荡不息；李清照用生命守护着金石，其实是守护着一份无功利的爱，在经历命运的风暴时也绝不低头……

“东方为木，木色为青。”青州，在延绵的青色、浩汤的河流中，还会有更多的人，哭着来到世间，微笑着走向永恒。

（作者单位系山东省济南市舜耕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4年06月05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