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给生命的深沉情话

阅读作家薛涛的散文故事集《小山羊走过田野》，会一直沉浸在一种满怀珍重和眷恋的情绪当中。整本书是写给生命的情话，发自肺腑，那是从一个少年火热的胸膛里澎湃而出的本性，讲给小山羊，讲给田野，讲给生命记忆里一段段的曾经拥有和永失的爱。

优秀的散文作品总是带有强烈的主观情感，作家调用自己的个体意识经验，并将之放大到身处的整个世界、生命历程，蒙田的《蒙田随笔》、纪伯伦的《泪与笑》、卢梭的《漫步遐想录》、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等皆如此。这些散文著作充满了和生命相关的欢喜和忧伤，也充满了对生命的思考，与生命的共情。共情就是把自己的生命与其他生命联结，甘苦一处，喜悲同体。《小山羊走过田野》中，少年和小山羊共情共命，通感通灵。作家用去除一切雕饰的笔触描写少年情态，那少年直白而真诚地袒露着自己，几近忘我地欣然将生命托付给对方，看它看过的山川，住它住过的房子，走它走过的那些路，如果它受伤了，就烙印一个同样的伤口在身体的同一个地方——这便是共情，把自己的生命换成它的，体验它感受过的欢乐，也包括它承受过的痛苦，毫无保留。

在作家笔下，世界万物是凭个人的心性而呈现着的。所以小山羊在少年的心中独一无二，没有谁可与之相提并论，是因为少年爱它，然后它便成了世界的中心。爱在何处，何处就是世界中心。作品里写水文站的老头儿觉得小山羊一无是处，说它不能驮东西，不能看家护院，不能撒娇取暖，但少年不以为然。少年知道，如果没有小山羊，自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有力气，不会“让我的每个白天和夜晚都闪着光亮”，也不会有歌声一直萦绕在身体里。少年的小山羊把光芒照向少年，少年就变成了发光体。他年少有为不自卑，全是因为有小山羊在身侧赐予。作家通过这些描写，揭示了率真浩荡的爱会给予生命近乎重生的力量——因为某只小山羊的存在，看水不是水，水已成渊，看山不是山，山已成峰，小山羊为少年再造了一个世界，它带着少年一起登顶，和少年并肩为王，少年因为有了小山羊而成了这么好的自己。

《小山羊走过田野》里的少年，通透而不羁。他眼含深情，手底温柔，牵着他的小山羊，在田野间走过，一路洒下爱的踪迹……而光有爱还不够，真正的爱还要伴随责任。少年化身圣埃克苏佩里笔端星空下的牧羊人，严格地尽职尽责地守护着他的小山羊。他告诫小山羊“爬山的几个注意事项”，提醒它“有几种草不能吃”，为了让小山羊舒舒服服地度过冬天，他“整夜不睡，在田野内外奔走，准备苜蓿和麦草，也准备甜美的枸杞酱”。有了小山羊的少年，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从前的我了。从前，我嘻嘻哈哈，不管不顾；现在，我有了一片田野，还有一只小山羊。它们需要我，我要有个正经样子了”。少年有了秘密，要长大了。他和原来的朋友们分道扬镳，不再在泥地里打滚、上房揭瓦、下湖翻腾。他要做正经事了，他不能只想着自己，他的心里装进了其他东西。责任，便是这种心里装的其他东西吧？“东边的林子里有一块热石头，敲它一下就发热”，这是少年的心，原本坚如磐石，却因为有一只小山羊闯进来，把心擦热了。少年有了责任和牵挂，他甚至因此而变得少年老成、多愁善感，他担忧“小山羊慢慢长大，以后还会变老。田野也会变老”，“那个时候我一定比田野还苍老”，“我不能再管”小山羊了，不能再对它负责，这让“我的心都碎了”，于是“田野里到处都是碎石头”。少年早早就懂得了一个道理，真正的爱，往往要以牺牲洒脱自由、肩负义务责任为代价。这样的爱，认真而纯粹，沉重但高尚。

说到底，令人类痴迷不解的所有秘密实质上都是关于生命的，乃至宇宙运行、时间黑洞、社会更迭、历史演化……要处理、解决的也都会归结到生命这一主题上来。生命是万物之源，也是万物的样子，是少年和小山羊的样子。小山羊没有少年，少年没有小山羊，他们都能活下去，但他们肯定会活得不一样。少年和小山羊在一起，生命和生命在一起，万物熠熠生辉。少年和小山羊在无所事事里安坐，开怀，用力地活着。他们在无所事事里感知生命的存在，探寻世界的气息，和万物对话，和自然交流。他们聆听天籁，欣赏四时之美，体会生命之重。

有一只小山羊存在，这是田野的意义；有一只小山羊可以爱，这是少年生命的意义。少年会长大，小山羊会离开，但他们的一生曾经由这样一个一个意义组成，他们的生命历程充满了沧海桑田、万花竞放的意义。

（作者系渤海大学副教授）

《中国教育报》2022年09月28日第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