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元二年(786年),一名寓居江南的15岁少年得知朝廷开科取士,看到了出人头地的希望,孤身一人远赴长安寻找梦想,“出门可怜唯一身,敝裘瘦马入咸秦”,开启了以诗记事的生活,他就是白居易。
在唐代,文人“行卷”是流行风气,托关系找到京城名流或主考官将自己代表作呈送以求指点,即后世俗称的“拜码头”,通过这种方式能增加未来考中的概率。初至长安的白居易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怀揣得意诗文找到顾况在宣平坊的家。顾况以文才闻名于世,为人心高气傲,初见这位衣着朴素且无根无底的年轻人,看了一眼名片上的“白居易”三字,颇觉可笑——物价、房价高昂的长安,我老顾都尚觉不易,你倒名“居易”,于是说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随后开始观阅白氏作品:“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首诗读后,顾况大为惊诧,态度立即转变:“道得个语,居即易矣。”
纵有大名流顾况的肯定,白居易考中进士也经历了14年。贞元十六年(800年),白氏终于以甲科登第,即使如此,27岁的他在同年进士之中仍然是最年轻的,“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多年后,白居易对好友元稹回忆自己此时的处境:“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既没有任何背景,又没有任何关系,孤身一人在京城,凭借的只是自己的文才。
中进士意味着身份的彻底改变,从此白居易正式踏入仕途,但现实是残酷的,要想于浮华遍地的京城真正有不动产属实“大不易”。在京城居官20年后的元和十五年(820年),已经官至礼部主客郎中、知制诰(从五品)的白居易还没有自己的房产,“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回顾白氏在长安的居住轨迹,先后在常乐坊、永崇坊、新昌坊、宣平坊、昭国坊辗转租房,直到长庆元年(821年)二月,才在新昌坊买到了一处面积不大的二手房。新昌坊位于京城东南隅,“地偏坊远”,属冷僻之地,“新”居院中野草满院、狐兔同行,房漏椽朽,还需要重新打理装修,“省史嫌坊远,豪家笑地偏”,这样的地方恐为豪富所笑,也不指望宾客来访,能够传给子孙就足够了。整修之后,宅主人想必很惬意,时常在其中写诗描述:“渐暖宜闲步,初晴爱小园。”“篱东花掩映,窗北竹婵娟。”在外地为官,思念的也是长安新昌坊的家:“不思朱雀街东鼓,不忆青龙寺后钟。唯忆夜深新雪后,新昌台上七株松。”最美不过自己家,这片不大的宅园俨然成了诗人的安乐窝。
虽不是大富大贵之身,白居易的生活却别有情趣。他用诗来记录生活、记录心情、记录时事、记录美景……长安城内外都留下了他的踪迹:有在宫内吃着赏赐樱桃“甘为舌上露,暖作腹中春”的荣幸与满足,也有“瓶中鄠县酒,墙上终南山”的醉吟惬意,更有在家中“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的舒适悠闲。尤其让这位性情才子一直铭记的是,元和十年(815年)春天,自己与元稹同到城南郊游,二人在马上吟咏比对,从城外樊川皇子陂一直到城内的昭国坊居处,忘乎所以,吟诗声二十余里不绝。这是怎样的洒脱和风雅!公务之余,他时常站在曲江池边,欣赏着“细草岸西东,酒旗摇水风”的美景,念叨着诗句思念旧友,“吟君怅望句,如到曲江头”。
初入官场,白居易就有一股激情,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何言初命卑,且脱风尘吏”,官虽小,但决不跟那些沾染风尘气的人为伍。他认为,“大凡人之情,位高则惜其位,身贵则爱其身;惜位则偷合而不言,爱身则苟容而不谏”。做谏官时,永兴坊的名臣魏征故居被节度使收买,他上书阻止;皇帝要任命贪财的王锷为宰相,他陈辞反对;朝廷对河北用兵,他请求罢兵,“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上多听纳”。元和十年七月,宰相武元衡清晨上朝时在靖安坊家门口遇刺,白氏当时已转任无进谏言事资格的宫官,他义愤填膺,上书请求捉拿凶手以雪朝廷之耻。这件事常人很难做到,因为属于“多管闲事”。在唐代就成为吟诵经典的《长恨歌》,更是白居易对当时官方讳莫如深的历史悲剧以诗歌形式进行的记录与劝诫,体现了诗人敢于直言的铮铮铁骨。
虽然一心为国,非常有责任心,但这位先生也常苦于早起上班。无论冬夏,凌晨3点多就要起床,4点多赶着去上朝。“远坊早起常侵鼓,瘦马行迟苦费鞭。”严寒的冬季更加难受,“上堤马蹄滑,中路蜡烛死。十里向北行,寒风吹破耳”。诸如此类描述在白居易诗中频频出现。唐时规定,下雨则放朝免参。有一次他竟然在夏季的雨夜爬起来跌跌撞撞上朝,“仍闻放朝夜,误出到街头”,想必明白过来又赶紧回家倒头睡了。早起心烦,有时甚至想辞职,“霜严月苦欲明天,忽忆闲居思浩然。自问寒灯夜半起,何如暖被日高眠。唯惭老病披朝服,莫虑饥寒计俸钱。随有随无且归去,拟求丰足是何年”。晚年,淡出政坛的白居易在洛阳家中还常在被窝里以诗来叙述不用早起的愉悦:“心问身云何泰然,严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来十一年。”
忧国忧民、情趣盎然的白居易也有在家中发呆无聊的时候,大白天在家中独处,“抱枕无言语,空房独悄然。谁知尽日卧,非病亦非眠。”一室之内,抱枕而卧,让自己放空,默默无语,一躺就是一天,还不忘声明“我既没有生病也不是睡觉”。晚上失眠,他对着灯光坐到天亮,“庭前尽日立到夜,灯下有时坐彻明。此情不语何人会,时复长吁一两声”,时不时发出长吁,感叹自己所思所想无人能懂。
在白居易看来,诗歌的首要作用是讽谏,即通过诗来揭露现实问题,从而让执政者警醒。他将自己的诗歌分为四类,首先就是讽喻诗,如怜悯底层百姓、揭露霸道官市的《卖炭翁》,讽刺官员乱作为、动辄劳民伤财的《官牛》等;其次是表达闲情逸致的生活所作,如在长安常乐坊租房时的《卜居》、新昌坊购房后的《题新居寄元八》等;再次为感伤抒情类;最末等则是一笑一吟间率然成章的律诗。白居易诗风易懂易记,很多都是大白话,正因如此,他成了大唐王朝的“流量明星”,街头巷尾的民众都能随口背诵他的作品,乃至歌伎竟以能吟诵白学士诗歌而身价倍增。但他也没想到的是,他正经严肃的讽喻诗为后人熟知的不太多,反而生活与心情的自述作品常为大家所喜闻乐见。
大中元年(847年)八月十四日,白居易逝于洛阳履道坊宅中,春秋七十有六。讣告传到长安,唐宣宗李忱伤感不已,深情作诗凭吊:“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以诗而名,以诗而终。来自皇帝的追思,白居易如果地下有知,不知是否会作诗以应呢?
(作者单位: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中国教育报》2025年06月20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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