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岳麓书院讲堂西壁南侧,有一方高34厘米、宽162.5厘米的青石碑刻,为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时任山长罗典刊立,这是毕沅诗碑。
乾隆五十四年孟冬时节,枫林流丹,万山红遍。二任湖广总督不久的大学问家毕沅,在湖南学政张姚成、翰林院侍读王梦楼的陪同下,涉江登山,来到岳麓书院拜访“慎斋前辈”罗典。慎斋老人很激动,少不了极尽款待,一段清代文人的佳话由此展开。
毕沅一行在罗山长的陪同下,钻进嘉树深处,穿越林荫小路,在岳麓山中,“遍游诸名胜,攀跻绝顶,摩挲古刻,叙旧论文”,不亦乐乎。毕大人是否去了历史更为久远的古麓山寺、云麓宫寻找天道,是否听见先贤朱张登山呼啸“赫曦,赫曦”的奇丽余响,且不好说,但他一定在山顶临风远眺时,被逶迤浩瀚的衡云湘水所震撼,故而写下两首七律并序,记录他很羡慕罗典远离官场、寄情山林、著书育人的获得感和幸福感。
诗其一曰:“暖谷催梅在雪先,讲堂高踞岳云边。名山久占关请福,旧雨重逢要夙缘。著述力争千古事,精神强胜廿年前。画图一幅湘西景,隔岸人呼访戴船。”毕沅追忆二十多年前,曾与罗典在翰林词馆交往的诸多情景,而今对罗夫子掌教岳麓书院,精研易学,笺注毛诗,著述丰硕,表示由衷的敬意。
此时的罗典,年届七十有三,老当益壮,矍铄有神,让刚刚年过六十的毕沅感觉他“精神强胜廿年前”。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罗典曾考得湖南乡试第一名,并成功通过科场独木桥跻身政坛,做到四川学政、鸿胪寺少卿之类中层干部,也主持过几届会试乡试一类科举大考,但盛年借故母亲老病要尽孝,索性辞官归乡,投身振兴文教事业,成就了他另一种闪亮人生。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朝廷耗资千万银两修纂十年的鸿篇巨制《四库全书》在京竣工,而在千里之外的湖南,63岁的湘潭大儒罗典应巡抚李世杰所聘,出掌湖南最高学府岳麓书院。
罗氏五次连任岳麓书院山长,达27年,奉行“非专衡文,当以育才为本”的主张,坚持“造士育才”,“坚定其德性,明习于时务”(严如熤《鸿胪寺少卿罗慎斋先生传》,转引自杨布生《岳麓书院山长考·罗典》),培育了一大批经世志士,其中以陶澍、贺长龄、欧阳厚均等出类拔萃。
毕沅在颂扬罗典教书育人、著述丰富后,诗兴未减,继续写第二首:“绝磴霞关费仰窥,钟声送客出嵚巇。绛纱绪衍南轩脉,翠玉书摩北海碑。泉石松窗诗并丽,文章芸箧岳争奇。学澜比似云澜阔,不到登峰那得知。”称赞岳麓学子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漫山红叶中,延续张栻学脉、湖湘学统,写诗作文,修学储能,寄语诸生努力在学海扬帆、登攀高峰。直至今日,继承和弘扬岳麓千年文脉的湖南大学校歌中,高唱“承朱张之绪”,故而生生不息。
毕沅来访,既有封疆大员视察士子修业的用意,也有礼贤下士拜访硕儒的情景,故而他在两年后手书刻石送来的匾额上,恭敬地写道“馆后学毕沅”。
馆者,词馆也,即翰林院,朝廷储备精英人才之所,士林荣光。毕沅为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状元及第,获授翰林院修撰。罗典则是乾隆十六年(1751年)进士,选庶吉士,授职翰林编修。然而,毕沅在碑刻中,隶书诗文,随文笺注,在“旧雨重逢要夙缘”后以小号字体标示:“忆在词馆时相过从,旋持节秦陇豫楚,忽忽廿余年矣。”主要还是毕沅自述仕途,他自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因皇帝表扬“才可大用,非词臣能尽其所蕴”(《弇山毕公年谱》),特旨补授甘肃巩秦阶道起,继而辗转陕西、甘肃、河南和湖广等地任职,至写作此诗时,凡二十余年。一言“忆在词馆时相过从”,在拉近他与老大哥罗典的交情。
况其以“馆后学”谦称,更可见他放下了一品大员的架子,纡尊降贵,敬奉曾经品秩不过五品的罗典为“前辈”,更是嘉言称许罗先生教书与著述双丰收,同时不忘殷切劝学岳麓士子明体达用、经世致用。
分管湖南地区教育的行政官员张姚成续写跋语,交代旧事,并以弘扬朱张学统为希望,突出毕沅的尊师重教还是真诚殷切的。张姚成在跋语中说,毕“先生”此前写成二诗,抄录了一遍给他看,“越二年,复以隶写之,镌诸石以寄慎斋先生,而嵌之讲堂之壁”。时至今日,悠悠二百三十余年俱往矣,毕沅诗碑同古圣先贤朱熹留下的“忠孝廉节”、前辈大儒王文清手定的“岳麓书院学规”等著名碑刻,嵌于讲堂南西北三壁,熠熠生辉。
虽然诗碑只是岳麓书院诸多珍贵石刻中的一个人文切面,但在千年书院中,仍以此方碑刻独特地见证尊师重教、渴求人才的历史,亦可视为中华文脉赓续、书院教育遐昌的有力证据。
毕沅一生三任湖广总督,多次来长,赴书院讲学。有记载者,第一次以此诗碑为证,第二次为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他再次携张姚成前来拜访罗典,并借杜牧古诗“停车坐爱枫林晚”,为罗山长在书院后清风峡修建的红叶亭,改名为爱晚亭,同样传承至今,令人驻足停留,游乐忘返。而作为诗碑的主创者,毕沅更是以其“爱才下士”(《清史稿·毕沅传》)的高尚品德,以及其留下的诸多经典著作,值得我们深入了解其人其事。
他是乾隆文坛领袖沈德潜的弟子,少年起就跟随寡母张氏学习《诗经》《离骚》,养成了过目能诵的好本领。他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以举人的身份,受任内阁中书,入值军机处做章京,职事撰写谕旨、记录档案和查核奏议等。
他因机缘巧合,高中榜首,获得乾隆皇帝看重倚任,扶摇直上。他一边做官,一边养士,礼贤下士,敬重文人,养成一大喜好。他“性好著书”(《清代学人列传·毕沅》),更是于经史、书画、小学、金石、诗文、地理之学,无不贯通。他似乎产生了一种吸引力定律效应,身边经常名士云集。
只要“人有一艺长,必驰币驰请,惟恐其不来,来则厚资给之”,像章学诚、邵晋涵、洪亮吉、段玉裁、钱泳、孙星衍等“一时名儒才士,悉为罗致幕下”,获其赏识,受其资助。公事之余,主宾诗酒酬唱,联袂合作著述,推出经典传世。我们今天看到的220卷本《续资治通鉴》,就是毕沅礼贤下士的共同成果。梁启超说:“有毕《鉴》,则各家续《鉴》皆可废也!”
(作者单位:湖南大学工商管理学院)
《中国教育报》2025年09月05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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