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成“人”

曾经，我不止一次地在高中作文里写下陈薇院士等科学家“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甘坐科研冷板凳”的事迹。作为医者，也作为科学家的榜样，他们展现出的持之以恒、孤注一掷的精神，他们十年寒窗背后坚定的梦想，和那些他们必然经历过的千百万次的失落……曾经，被我泼墨书写、深情赞颂。然而，彼时，我想象中那过分简单而纯粹的书卷生活，与真实的皓首穷经于实验室、叩问世界未知真理的他们，实在相差太远，以至于这些可歌可泣的珍贵品质，已不自觉地，在笔下泛化为一系列太容易实现的符号——看似与思想同频共振，实则“并非个中人，难解其中味”。

我不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初入科研那四五个月所遇到的波折堪称“困难”，毕竟扪心自问，自己所投入的精力、体力、时间远无法与“困难”相匹。也许有独自一人适应新的文化氛围、新的社交模式的冲击，也许有踏上更广阔舞台开眼见世后，面对太多未知与不确定性的惶惑，也许有真正意义上需要开始独立自主、需要将一茶一饭作为每天最基本生活考量的不知所措，也许有不知不觉中被信息茧房渲染的过分焦虑……但在建立“自我”根基愈发彰显意义的年纪，回首过往，才终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感受到那句“自己活得真的太轻松，吃过的苦真的太少”背后的重量。

当我面对连续重复11次、在他人口中云淡风轻的实验，再一次出现预期结果之外的各种意外，而不情愿上网搜索类似案例、不耐烦在脑海里完整复盘一遍流程、不敢面对冷酷而随机的现实，只是“由衷”感叹“天亡我也”，以“时运不齐”的借口草草了之的时候，我何尝不是正在自己身上上演曾经信誓旦旦绝不会发生的自欺欺人？

面对无法复现已被导师和无数人证实的、符合逻辑的结果，我思考的不是如何想尽一切办法、寻求一切可能的帮助来解决问题，而是以“大家都很忙”的精致利己思维鲁莽地揣度他人，以搪塞掩饰退缩；我深信的不是没有无法解决的困难，而是不等人的时间只会使失败如多米诺骨牌般倒向往后的人生；我思考的不是如何倾尽眼下所有的才能气力去打拼，而是失败的毫无意义与随机性背后的荒谬……

这时的我，才终于发现自己还未经历人生太多的波折，却已失了探索未知的热忱；还未亲眼见过、亲手做出一点点真正独创性的成果，或是为人类知识的大圆拓展出哪怕一点点边角，却已被尘世急功近利、短平快式的“成功”表象迷失内心；原来，自己还未成长成人，却已老气横秋地患得患失。

——不，这是在父母的提点下发现的。身在河南省安阳市红旗渠景区旅游的他们，点醒了那个表面上云淡风轻的我，那个大概已在纷繁的声音里忘却了自己曾歌颂过的初心与方向的我。

好在，现在还不晚，一切都不晚。

如果人生只剩下功利的目的，大概人生会变得千篇一律，世界也会丧失它美好的多样性，并趋同那个可能存在且唯一的“最优”解——这何尝不是人工智能大模型的专利。世界之所以仍然美好，并不在于已达“最优”的静态，恰恰在于无比多样的动态。而身在其中的“人”，在动态中追求美好的过程，或许比达成被定义的美好本身，更加值得回味。退一步讲，难道我们一生追求的事物，真的可以在单一维度上被准确定义吗？

——就像我对自己拥有的留学生活与几乎无忧的物质条件并不懂得感激和珍惜，但它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物；

——就像我那已经逝去的22年人生充斥着遗憾，却被身边不少人奉为样板。

人生的进程从来不是为了实现并极力维持一个表面看似光鲜的、近乎“完美”的静态平衡，将实现最优作为包袱、夹杂着功利性的手段捏造出的人生，只会在无限趋同中耗竭本体的真实。追求美好从来都不是易事，而贯穿其中的精神，乃是跨越时代的人性密码。而这一静一动之间、欲望与精神之间的差别，便在于行走天下一生，求的是外界的圆滑，还是内心的丰满。

这么多年来，我欠缺的何尝不是这样一种精神——一种面对困难仍能乐观昂扬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可以凭借自我的努力战胜困难的精神、凭借自我的努力而不计每一毫厘得失的纯粹的精神。

看看红旗渠吧！

电波将大洋彼岸的画面传来：那是一个相信梦想的年代，人们为了生命的延续，也为了美好的光景，没有人计较10年人力开凿对于个体层面的得失，他们当初也未曾笃定此举会青史留名。但红旗渠留下的汩汩清水流淌至今，福泽万代。

我们都是局中人，既然身在此山中，那么，请怀揣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纯粹，用尽作为人类的智慧与气节，借外而助内，扶中正稳健之精神、克怠惰慵滞之欲望，在此之后，用心享受人生这一局吧！

我又不禁想起了高中的作文，这与高考传递给我们的哲学不是很相似吗？

为什么我们仍会仰望星空？

因为我们，都是人类啊。（作者 龚文哲就读于清华大学医学实验班，目前在美国匹兹堡大学交换学习。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来源：《神州学人》（202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