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丰五年,被贬黄州的苏轼在七月十六晚上,与友人泛舟江面。此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江雾迷离,秋意浩荡,东坡与友人摇橹听曲,饮酒赋诗,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尤其一轮明月从东山之巅缓缓升起,给这一次充满情趣和野趣的小聚又增添了几分意趣。
面对滚滚东逝的流水和普照古今的明月,苏轼很难不想起生活在周文疲弊、礼崩乐坏时期的先贤孔子和他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很难不想起早自己400年出生的张若虚的疑惑,“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很难不想起一生纵酒、豪放飘逸的诗仙李白的感叹,“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原来在苏轼之前,这水已经在中国人的文化版图上开辟了广阔的流域,这月更是在华夏文化的夜空中光芒万丈。
那轮月亮几乎是中国人的精神寄托,人们对着它哭泣,对着它倾诉,对着它豪饮,对着它放歌,它承载了多少绵远的情思和浪漫的遐想啊!就连苏轼自己也曾在六年前写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抚慰无数颗虽处异地却紧紧依偎的心灵。
如果用变化的眼光去看,李白所见的月一定不同于苏轼所见的月,中秋之月也一定不同于七月既望之月,密州月自然一定不同于黄州月。如果用不变化的眼光去看,月亮阴晴不定、圆缺有时,但最终仍然会在某个夜晚悬于苍穹,在众星璀璨时依旧光彩夺目。想到这里,苏轼不再停留于忧伤宇宙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暂,而是去感恩造物的恩赐。毫不起眼的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从苏轼这里开始珍贵起来——与其说苏轼与友人一同享受的是清风明月,不如说是葳蕤馨香的韶光和跌宕蜿蜒的人生。
苏轼的心灵并不总是满地月华,他一面慷慨激昂,高喊“鬓微霜,又何妨”,一面又在梦中与亡妻低诉“尘满面,鬓如霜”。那些脆弱和无助、沉沦和氐惆,就像月光下的阴影,少了一点光明和美好,但却因为呈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苏轼而更加真实,更加让人叹息“于我心有戚戚焉”。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时间来到1927年,也是一个七月的夜晚,正在清华大学任教的朱自清踏着月光,慢慢地走出了家门。
我们曾认识写《春》的朱自清,他用清新的笔调绘就了一幅活泼明媚、生机勃勃的春光图;我们也认识写《背影》的朱自清,多少颗年少的心在父亲翻月台、买橘子的蹒跚背影中,第一次读懂了亲情;还有写《匆匆》的朱自清,写《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朱自清……然而,今夜的朱自清带着蓄积多日的惶惑不安行走在月下,此刻他无法以文化人,因为他自己也深处黑暗的湍流,不知去往何处。这是一次寂寞的夜游,朱自清一个人离家,穿过曲折的小煤屑路,在荷香四溢的池塘边驻足许久,遥想了一番江南采莲的旧景,然后踏上归途。这也是一次热闹的夜游,朱自清邂逅了水里的蛙、树上的蝉,邂逅了一阵阵柔和的晚风、一朵朵姿态各异的荷花,当然还有天上那轮一路相随的月亮。
那夜,月亮是圆满的,而月色是清淡的。不同于苏轼邂逅月出的欣喜,朱自清一开始就对月亮寄予强烈的期待,幻想“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此夜不负朱自清,月光如帐,将他包裹于一方小天地,那里隔绝黑暗,那里花香朦胧。这是适合深思的意境,但“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自由对朱自清而言更有吸引力。于是,他就那样一路打量着荷塘、杨柳、月影,任自己的思绪随意飘散、随意停留。
也许,朱自清是善于自我疗愈的人,面对“虽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的遗憾,他认为“这恰是到了好处”。此时此境的朱自清,早已不再奢望完满,但哪怕他一再让步,得到的也只是暂时的解脱。既然如此,何不索性乘着月光,回到《采莲赋》或《西洲曲》的嬉游光景,重温一场关于江南的旧梦?空间的乡愁或许可以通过车马抵达,但对昔日年少静好的怀念,终究只能寄托于月光下的幻影。过了那晚,荷花必然日渐萎谢,荷香也会在岁月的烟尘里消散,而那个在斑驳的记忆和虚幻的梦境中苦苦追寻的朱自清,却越发深刻和鲜明。
从苏轼写下《赤壁赋》到朱自清创作《荷塘月色》,相隔整整845年。两位同样身处困境的文人,将一时的不快和对命运的幽思全然吐露给无言的月亮,而那轮满月也因承载了这份哲理情思而更添华彩,在一代代中国人的精神深处散发清辉。
明月皎皎,洒落赤壁,流泻荷塘,一旦照见胸中曲折堆叠之事,便如南宋词人张孝祥所叹: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作者单位系四川省叙永县叙永一中)
《中国教师报》2023年11月22日第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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