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砚台磨去棱角,洒金纸褪成霜白,唯有那一勺勺糨糊,凝固了时光的痕迹。正如默温所言:“你的缺席穿透了我,像细线穿透银针。我所做的任何事都缝着它的颜色。”糨糊虽为寻常之物,却是春节传统习俗的精魂所在。
三十晨光还未染白天际,寒风裹挟着枯叶的沙沙声,轻叩着老宅的门窗。父亲已在昏暗的灶台前忙碌,炊烟袅袅升起,与清冽的空气交织,勾勒出一幅传统年节的水墨画卷。晨露未干,可父亲浑然不觉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气。一碗碗洁白的糯米倾入沸水,在褐色的陶锅中翻滚,宛如跳动的音符,谱写着岁月的乐章。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火舌舔舐着锅底,将一腔热情和期盼都燃烧殆尽。父亲那双布满木工茧子的手掌,此刻却异常轻柔地握着杨柳枝,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杨柳枝在锅沿轻划出沙沙的韵律,父亲宽厚的手掌握着枝柄,目光专注而坚定,生怕稍有疏忽糨糊便会在锅底沉淀成焦黑的失望。
氤氲的蒸汽中,父亲的轮廓若隐若现,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执着。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映着灶火的微光,如同点点星辰,我不禁看得入迷,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祖父的影子。小时候,每年临近春节,祖父都会在院子里忙活,亲手熬制贴春联用的糨糊。那时我年纪尚小,似懂非懂,只记得他蜷曲的脊背在袅袅炊烟中愈发清癯。
祖父常念叨一句话:“新米发脆,陈米出胶。”记得他总会将一些未用完的糨糊留在锅底,凝固后便成了一块半透明的“糖果”。他说: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习惯,象征着年节的甜蜜永远留存。如今,我看到父亲也保持着同样的习惯不禁莞尔——这些看似简单的举动,却是最温暖的传承。
糨糊的火候全凭经年累月的摸索,人的境界也全靠日复一日的积淀。于米,经历越丰富,越能熬得黏稠;于人,阅历越深厚,越能粘合时光的碎片。渐渐地,岁月在指缝间温柔地流淌,糨糊也悄然变换了颜色:它起初清亮如水,宛若懵懂的童年;继而变得乳白浓稠,正如青春的激情澎湃;最后凝结成蜜糖般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犹如人到中年的睿智和淡定。
当糨糊呈现理想的色泽和稠度时,父亲便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在空中缓缓拉出细长的丝线。丝线在晨光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如同岁月编织的思念。父亲每次都会满意地点头,眼底荡漾着柔和的光,这糨糊凝结了他半生的心血,更传承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匠心。
糨糊熬好,便到了贴春联的时刻。院子里弥漫着特有的米香,米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年味的气息。我扶着祖父手制的木梯,父亲小心翼翼地攀缘而上。阳光将父亲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房檐下祖父昔日伫立的位置,仿佛这勤劳与坚韧已融入骨血,成为家族的传统。
邻家孩子好奇地探头张望,父亲便会笑着分给他们一些糨糊,让他们也体验贴春联的乐趣。看着那些稚嫩的小手笨拙地摆弄着红纸,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原来,糨糊不仅粘连着春联,更粘连着整个村落的乡情。
父亲手执糨糊刷,在门楣上落下郑重的一笔。他的字里行间有着木匠特有的细腻和严谨,他说祖父教导他“糨糊不欺旧门楣”。一副副春联在父亲手中展开,清秀的文字在门楣间绽放光泽,斑驳的墨迹间仿佛还萦绕着屠苏酒的余香。新糨糊触碰到泛黄的宣纸时,皱纹随即蔓延开来,如同隔世的眉眼在时光的泪湖中泛起涟漪。
日落西山,父亲开始收拾残局。碗底凝结的糨糊如同一块半透明的琥珀,间或嵌着未化开的米粒,仿佛是封存晨光的标本。父亲忽然指着门楣上的糨糊印笑道:“你看,这印记与你爷爷留下的何其相似。”我的指尖轻抚那起伏的纹路,冰凉与温热交织,润进木纹的沟壑。那一刻我明白了,传承的真谛不在笔法和糨糊的秘方,而在于年复一年总有人愿意在晨雾初晓时起身,用旧日的温情熬制黏稠的思念,让斑驳的红纸永远依附着古老的门楣。
如今,我也开始学着熬制糨糊。虽然每每火候不到、稠度不匀,但父亲总是以宽厚的目光鼓励我继续尝试。他说,糨糊与人生一样,需要耐心和坚持。每当此时,我便想起祖父的话语,想起父亲的背影,想起那些在晨光中升腾的炊烟。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也能像父亲、祖父那样,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用一锅糨糊将温暖和希望粘贴在门楣之上。
抑或许多年之后,那些古旧门楣早已不在,糨糊的味道也逐渐淡去,但这股精神却会如涓涓细流般不断流淌下去。而我们,总会在某个清晨,惊觉自己与先辈一样,正踽踽独行在岁月的长河中,用一碗糨糊粘贴住曾经拥有的幸福。那些年少时的不解和执着,终会在岁月的打磨下,化作最深沉的理解和感动,永远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作者单位系广东省广州市白云区茶山小学)
《中国教师报》2025年02月12日第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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