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带走了春的絮絮呢喃,和风与暖阳并驾齐驱,将世界染得深浅不一。绿意将土地当作一排悠长的琴键,各个乐者在不同的音区,错落地奏响关于初夏的交响曲。与殷墟隔路相望的玉兰树便是这悠扬的前奏。它们早已褪去了一袭花衣,枝头绿意荡漾。这般遒劲枝干与满目空翠跌入眼眸,古人将其神韵转化为甲骨文的“末”字。
初次听闻,出自殷墟志愿讲解员的培训老师之口,那时我即将成为一名实习志愿讲解员。游人如织,老师带我们停在角落,为往来人群挪开空隙。驻足时,老师说起:“讲解词就像你的脚本,至于实地怎么演,就要看你的积淀了。”语罢,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封面已有多条皱纹,纸张也随着年月增长泛黄,边缘卷起了毛边。老师随手翻阅着,内页黑色的墨迹与红笔写成的细密批注交织错落,页脚处每个不规则的小缺口都是求知欲雕刻的印记。“甲骨文是汉字的童年。我们可以借助字典找到文字原本的义项,将文字生动地还原出来。字典是我们与甲骨文的桥梁,我们是殷墟与游客的桥梁。”
曾经,我也有一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高中三年,它陪伴着我在古文中沉潜,在我辨识不清时成为托举我的浮木,引领我积字成句、累句成篇,从模糊走向清晰。可我只顾搜索自己想要的注解,却不曾探究文字的本源,也未曾探寻释义的内部联结。我理解的文字,竟成了一座座孤岛。老师的话语令我陡然惊醒,是该擦去那翠绿封面的灰尘,重新认识它们,我暗下决心。
待游人向前走去,老师一一细说着文字的前世。
面对后母戊鼎,老师讲起,“鼎”的甲骨文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咪,但确是商人比照着形状还原的简笔画:上边两只耳朵,中间是大肚子,下面三足或者四足,稳当地挺立着。起初只是烹饪用,这个义项依旧在“钟鸣鼎食”中保存着。后来传说大禹治水后,铸造了九鼎定九州,鼎成为传国的宝器,“一言九鼎”便是如此。“桀有昏德,鼎迁于商。”《左传》中这句话更是记录了鼎的重要地位。
驻足于殷墟车马坑,三千多年前的车辙在道路上印痕犹在。虽说从前车马很慢,但商朝却建立起了辐射四方的交通网络。老师说,甲骨文的“行”是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但它纵横通畅,很少堵车。“景行行止”的第一个“行”是道路,第二个“行”就是行走了。商朝的道路平坦笔直,人们用这些路代指一些崇高的品德。
老师描述着这些三千多年前的古老文字,讲解词上未出现的句子、字典中的释义如在眼前跃动,古老的事物变得异常新鲜。古人以玲珑匠心铸就的甲骨开始在我们心中镌刻,我们赞叹不已,服膺于心。
之后,我再次拿着字典漫步于甲骨长廊,对照着甲骨去检索文字的释义。日月如磨蚁,却不曾带走文字的灵动,山川河流、草木星辰,讲述着先人如何感知世界,又如何将它们从天地间幻化而来。它们簌簌低语,字里行间流动的情感值得一生细细品读。
长廊中的“旅”字,乍看像一位导游挥动着旗帜,另一个人跟随着一起出门旅行,莫不是古人已经开启了“报团旅行”模式?字典告诉我:非也,此为军旗,这是军队。“伐鼓渊渊,振旅阗阗。”《诗经》中也曾记载着将士击鼓前进、鸣金收兵的威风凛然。
初看“册”,好像一个栅栏,莫非与动物有关?字典纠正了我的错误联想,竖立的是竹简,两条绳子将它们串联在一起,这是编串好的许多竹简,原来殷商时期的人们已经开始用竹简记录文明。“典”是“册”的进化版,双手将“册”恭恭敬敬地捧着,以显示它的重要之意,就像此时,我也把字典恭敬地捧在手中。
我一页页翻阅过去,文字后缀着例句,那是《论语》《左传》《荀子》《诗经》的微缩宇宙,册册典籍载着深邃思想与无穷智慧,从古驶来,有些是我的旧相识,有些我与它们初相知。在字典的释义中,我与文字的源头相逢,愈发靠近文字本真。恍然忆起米兰·昆德拉所说:“所谓美,就是星光一闪的瞬间,两个不同的时代跨越岁月的距离突然相遇。美是编年的废除,是对时间的对抗。”其中深意,若合一契。
我走出殷墟,抬眼望见玉兰树枝叶繁茂、绿意盎然。古人看到枝叶是树木的末端,造字为“末”;而供养它的根系深埋地下,朴实无华,古人发现树根为树木根本,于是造字为“本”。垂眸手中字典,封面青翠依旧,点缀其上的甲骨似一把低沉的古琴,诉说着文字之本。风过留声,当人们一次次翻阅、溯洄,在具象中探寻文字,风终会带着古琴的悠扬抵达末端。
(作者单位:河南省安阳市实验中学)
《中国教育报》2025年06月06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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