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学校培旺老师出差,请我代上一节校本课,课名为《新诗欣赏》。一个月前,我曾代上过一次,知道这是一个跨年级的临时组合班级,30余人,有高一、高二的学生,也有初一、初二的学生。
那个时节里,教学楼廊檐里一溜儿的三角梅,楼间树叶横披。这样的景致,确实该搭配点诗歌。
景行楼一楼的七(4)班教室,三三两两坐着十几个男女生。学生还没来齐,我坐在讲台边等。见学生来得差不多了,我展示了4幅图片。
第一张图出现在屏幕上时,有学生说:“这不是学校的敏行楼和洁行楼吗?”看到第三张图时,学生们眼里放光,他们大概惊奇于那只鸽子居然大摇大摆地站在教室门口,还扭头张望着教室里的什么。
我说:“根据这4张图片,我们写首诗吧。”
教室里起了骚动。我知道,如果我像往常一样站在讲台上讲或读,他们一般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们不愿意写,也怕写,这很正常。
“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用考虑什么方法技巧,甚至不用担心自己写的是不是诗。一行、两行、三行,可以,十行、二十行也可以。总之,只管写。”我试图打消他们的顾虑。
教室里安静下来。有学生望着窗外,有学生望着天花板,还有学生望着楼间空地上的凤凰树、火焰木、高山榕。
几分钟后,八(8)班女生薛亚阁望了望我,我想她应该是写好了,走过去看,题目是“我是一只小鸽子”。我念了出来: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回望,
在拐角处等你。
有学生说,《再别康桥》啊,语气里似乎有一点点不屑。
《再别康桥》是高中课本里的,这个八年级的薛亚阁应该是提前读到了。显然,她在模仿徐志摩。写作,为什么不可以从模仿开始?何况,颇有诗意的第四句是属于她自己的句子。
往教室后面走,我看到了另一首诗,题目也是“一只小鸽子”:
一只小鸽子,
伴着琅琅的书声,
飞进学校。
它东张西望,
似乎在寻找什么。
它飞到了教室门口,
低着头,是在找什么吃的吗?
瞧,它走远了,
是吃饱了东西快跑吗?
满纸飘着童趣,这是七(4)班梁馨语写的。我请她朗诵自己的作品,学生们静静听着。我说,什么叫好的诗歌?这就是。
“也许我们可以把这首诗稍修改一下,让它诗味更浓一些。”
有学生说:“低着头,是在找什么吃的吗”改为“喂,小鸽子,你是肚子饿了吗”;有学生建议,将最后一节改为“呀,它大摇大摆地走了/ 它不理我”。
转到另一组,一个瘦高的男生用嘴轻轻吹着手中的稿纸,是高二(6)班方锦腾。我读给所有学生听:
灰鸽
过道,门口,拐角,
白墙,红瓦,绿树,
瞧,那镜头里的一滴淡墨水,
噢,原来是一只灰鸽。
我问:“诗,可以这样写吗?”
有学生说:“这不是画画么。”又有学生说:“好像没表达什么,总要有个主题吧。”我看着第二个学生说:“听了这首诗,想象一下,它的意境有没有让你觉得很美?”他回答:“还不错,色彩丰富,那一滴淡墨水很形象。”我说:“如果一些句子排成行,在你的眼前铺开一幅美丽的画,那不是诗是什么?不过,《灰鸽》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还可以更大一些,怎样让它留白?”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品味着,最后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删掉最后一行“噢,原来是一只灰鸽”。
我顿了顿,让教室安静下来,他们需要时间回味。然后,一边在屏幕上打出一行行文字,一边读出来:
这是两点零八分的附中,
一只鸽子在教学楼里散步。
沿着唐诗的平仄,
宋词的韵脚,
鸽子试图丈量,
回廊的曲曲,
折射的时光。
敏行楼、洁行楼,
此时与彼时,
彼岸与此岸,
永远有多远。
广场几棵树,
众鸟高飞都尽了。
太武山顶的白云,
看鸽子两不厌。
教室门口,
鸽子寻找河洲的关雎,
涉江而过。
一回头,
庄周的蝴蝶在窗台,
凤凰花像爱情纷飞。
停下来了,
鸽子抖抖肩上的太阳,
梳理着羽毛,
梳理一生的光阴。
这是两点零八分的附中,
一只鸽子在教学楼里散步,
春去,夏天盛开着。
附中的花儿还在,
人来,鸽子不惊。
我没有做任何的解释或分析,读到“众鸟高飞都尽了”时,有学生说“孤云独去闲”;读到“鸽子寻找河洲的关雎”时,有学生说“在河之洲”。
我问:“喜欢这首诗吗?”学生兴奋地点头。喜欢了,就是一种诗意。
去年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在教学楼偶遇了这只鸽子。我没有告诉学生这4张图片是我拍的,这首诗也是我写的。但是,一个学生笑着说:“老师,是您写的吧?”这真是很有趣味的。
《新诗欣赏》校本教材里有北岛的《一切》,我另外找来了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的《活着》,把前两节展示在屏幕上,请一个学生朗读一遍,然后问:“这两首诗,从形式上看,一个特别的共同点是什么?”学生们一下就看出来了:《一切》的每一行都以“一切”开头,《活着》的每一行都以“活着”开头。我请学生们续写《活着》。
高二(10)班吴涵的诗:
活着很沉重,
活着比死去难,
活着需要勇气。
我说:“生命是一场美丽的旅行,我们正处在人生中最灿烂的青春年华,希望每个同学的生活里都藏着一个像现在这窗外的春天。”
高二(9)班陈诗睿的诗:
活着是沈复的浮生,
活着是丽娘的游园惊醒了梦,
活着是谁在谁家的院子,
活着是卡夫卡挖的地洞,
活着是弗洛伊德在解析的梦,
活着是似水年华已不可追忆。
当陈诗睿朗诵自己的诗句时,好几个学生在问诗的意思。陈诗睿解析:诗中蕴含着沈复的《浮生六记》、汤显祖的《牡丹亭》、王实甫的《西厢记》、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地洞》、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法国意识流小说大师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现在,我请学生们闭上眼睛,想象一只鸟儿在天空飞、在树林鸣叫。我说:“咱们以诗句接龙的方式来共写一首诗吧,题目就叫《一只鸟》,每一行都以‘一只鸟’开头。
一只鸟是天空的眼睛,
一只鸟是太阳的黑子,
一只鸟是森林的耳朵,
一只鸟停在嫦娥屋前的桂树上,
一只鸟挂起大海的风帆,
一只鸟是一个人的影子,
一只鸟思念另一只鸟,
一只鸟和许多鸟从南到北从北到南,
一只鸟飞在时间里。
……
(作者单位系厦门大学附属实验中学)
《中国教师报》2018年06月20日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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