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书作伴便不会一无所有

书籍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但阅读却是个人的事情，受制于后天的专业背景、工作性质以及兴趣爱好等因素。就我个人而言，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与书籍密切关联，阅读也成为我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古典文学中感受愉悦

我的阅读基本都与文学相关，大学时候读的是中文专业，阅读文学作品就是日常功课。当时喜欢古典文学，所以阅读了很多古典文学作品特别是诗词歌赋，有的读过很多遍，直到今天还能背诵。当然对于所读过的作品来说，喜欢是一回事，真正理解又是一回事。求学时，除去枯燥的课堂学习以及对于作品一鳞半爪的理解之外，有几本书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不能说这些书在多大程度上增进或者改变了我对文学的理解，只能说在我青年时代有限的阅读经历中，它们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其中一本就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这本在20世纪80年代畅销一时的书，我在90年代初才读到。那时正青春，整天诵读盛唐的诗歌，有一天突然读到李泽厚对《春江花月夜》的论述，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触动与唤醒：“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与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与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永恒的江山、无垠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怅惘的激励与欢愉”……对于初次向斑斓世界张望的懵懂青年，那一刻，憧憬与怅惘交织，文学与心灵从未如此契合。当时阅读带来的感觉是愉悦的，也是令人难忘的。那本《美的历程》我一直珍藏，跟随我从南到北、从乡村到城市，走过很长的路。

青年时代读书没有功利目的，随心所欲阅读。在我心中，古典文学是一座艺术的宝库，里面应有尽有，可以尽情拿来欣赏一番。除了各种诗歌选集、文章选本以外，这一时期我还认真阅读了《文心雕龙》《世说新语》《红楼梦》《人间词话》《中古文学史论》等。在文艺美学方面，宗白华的《美学散步》也是我常读常新的书。这本书收集了宗白华一生最重要的美学论文，其中关于古典美学的论述让我着迷、陶醉。例如，他认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也是最富于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这与鲁迅关于“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的论述不谋而合。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他还认为魏晋书法是魏晋人精神解放、人格优美的表现：“行草艺术纯系一片神机，无法而有法，全在于下笔时点画自如，一点一拂皆有情趣，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如天马行空，游行自在。”这些论述潇洒、新鲜，读后让人念念不忘。后来走上工作岗位，这些段落被我大段大段地充实到教学中。直到今天，如果说我在教学方面还能做到驾轻就熟的话，与早年的阅读是分不开的。

在现代文学中成长

进入新千年以后，因为攻读现代文学方向的研究生，我的阅读也随之向现代文学转变。青年时代阅读古典文学关注的是文学的审美、爱与自由的表达，关注文学对20世纪中国的呈现和对社会现实的参与。就专业书籍来说，“鲁郭茅巴老曹”这些作家的作品是必读的，特别是鲁迅这个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创者，他的《呐喊》《彷徨》《朝花夕拾》《野草》是我经常阅读的书，这些书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我对现代中国的认识。

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一代学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既读过经史子集又留过洋，他们在为新文学笔耕不辍的同时，仍然保留了旧文人的底色。鲁迅就创作了不少旧体诗，这些旧体诗和他的小说、杂文一样，都是他参与社会斗争的重要武器。由周振甫注释的《鲁迅诗歌注》，是我常常翻阅的一本书。就中国现代旧体诗写作来说，虽然是一个小众的群体，但鲁迅仍然做得最好，其深广的忧愤与高度的思想性，再加上凝练、含蓄的写作手法，成就了他的旧体诗写作。例如1934年，也即鲁迅逝世的前两年，在国民政府的高压统治下，民生憔悴，万家破败，在一片哀吟声中，鲁迅的心境是低沉的，但其内心念念不忘的仍是苦难中的百姓。这时他写了一首《无题》赠给友人：“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样的诗相信很多人都曾反复阅读、品味，特别是情绪低落、心情暗淡而又对未来充满期待之时。

阅读鲁迅的文字，就如进入湍急的思想激流，被一遍遍冲刷着。他对“铁屋子”的“呐喊”，他的“立人”思想，他对启蒙、革命、传统的反思，他对“绝望”的反抗，都触及了20世纪所生发的问题的核心，都是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遗产。随着对鲁迅作品阅读的深入，我对中国社会和文学的认识与理解也在深入。20世纪是一个革命与战争的世纪，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20世纪那样，文学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文学不能无动于衷、吟弄风月，文学必须深度介入现实并表现现实。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具有感时忧国的传统，我也是在阅读中认识和理解这一传统的。

除了专业阅读以外，我还进一步扩大阅读范围，向文史哲方面延伸，向外国文艺延伸，甚至向一些社会科学著作延伸。冯友兰的《中国现代哲学史》，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卡尔·波普尔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尼·别尔嘉耶尔的《俄罗斯思想》，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等都是在这个时期读的。虽然有的是泛泛而读，但这些书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其中有一本俄罗斯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当年阅读时我非常感慨，在苏联文学的宏大叙事之外，还有这么清新隽永的作品，不啻是沙漠中的一泓清泉。《金蔷薇》是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总结本人创作经验的一些札记，书中细致入微地描绘了人类的美好感情以及大自然的如画风景。俄罗斯的山川河流、森林和广袤的土地以及对这片土地的爱充盈于笔端，就像作者所写：“需要恢宏、坚韧的心灵和对本国人民的伟大的爱，才能眷恋这些阴郁的农舍、哀歌以及灰烬和莠草的气息，并透过这种极度的匮乏看到被森林和荒山所包围的俄罗斯那种病恹恹的美。”书中《珍贵的尘土》《夜行的驿车》《钻石般的语言》以及对勃洛克、蒲宁的论述都是著名的篇章。在阅读记忆中，我非常偏爱这本书，曾经买过3个不同版本，从表面的故事到深层的内涵、文章的肌理，都不止一次揣摩过。

创造性阅读滋养教学

走上工作岗位以后，我的阅读重心又一次有所转移。因为在高校教授文学课程，所以在阅读中就不能不关注课堂教学，不能不重视与教学实践的联系。在阅读对象的选择上，叶圣陶、朱自清、周有光、吕叔湘这些教育家、语言学家的作品开始进入我的视野。从课堂教学实际出发，我在阅读中偏重思考语文的学习问题，语言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问题，以及如何引导学生分析文章、把握汉语言之美的问题。

与此同时，在个人阅读上我倡导创造性阅读的理念，并把这一理念融入课堂教学。创造性阅读强调理解的多重可能性，强调独立思考，强调对文本提出自己的独立见解，强调大胆质疑与触类旁通，破除对一些成见与固定看法的“迷信”。在这方面，朱光潜的《谈文学》给我很多启发。这本书是朱光潜在抗战后期专门写给青少年的文学启蒙读本。书中的一些篇章构思新颖，视角独特，有许多新鲜创见值得品味，是理解创造性阅读的范本。例如，大家都熟悉“推敲”一词的含义以及出处，贾岛月夜得诗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正在揣摩用“推”字好还是“敲”字好时，撞上了诗人韩愈。韩愈劝他把“推”字改为“敲”字，有大诗人韩愈的引导，这个典故成了文学史上的固定看法，后人也都赞成“敲”字比“推”字好。但朱光潜对此延续千年的固定看法并不认同，他通过精细入微的分析得出韩愈的修改并非“古今所称赏的那么妥当”的结论。人们对文学的理解容易沿袭固定的看法，在写作上也容易使用套语滥调，这就是文艺心理学家所谓的“套版反应”，朱光潜对前人的大胆质疑就是要打破这种阅读与写作中的“套版反应”。这是我们理解创造性阅读的一个实例。

作为一个文科教师，我认为阅读对教学的滋养怎样强调都不过分。阅读给课堂教学提供大量的案例和有益的经验。基于课堂教学需要，我也经常阅读毛泽东的一些文章，如《实践论》《矛盾论》《改造我们的学习》《反对党八股》，还有“老三篇”（《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等，这些都是现代白话文的典范，也是现代论说文的典范。毛泽东的文章大气磅礴，论证严密而又形象生动。20世纪60年代，毛泽东写过一篇文章《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开头是这样表达的：“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这样的论述能力、这样的语言表达堪称经典，既形象生动，又体现了逻辑的力量。就课堂教学来说，这是论说文的典范，是学生进行写作以及思维训练的绝佳案例与范本。在教学实践中，我经常带领学生仿写这段话，训练他们的语言表达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当然，现在这样的文章已经不多见了，因此今天重读《毛泽东选集》仍然会给我很多启示。

读真正值得读的书

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读过的书、走过的路最后都会沉潜成你的精神气质，甚至改变命运。不管是工作学习，还是个人成长，好的阅读永远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回想起来，有时阅读也会留下遗憾。记得在求学期间，有位师长看到我的读书报告，建议我抽出时间读一读《老子》《论语》《孟子》等典籍。当时，我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直到十几年、二十几年后，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我开始认真读这些典籍，才意识到师长当年的苦心。当然，在正确的时间读该读的书是最理想的读书状态，如果做不到也不必太在意，因为读书永远不恨其晚，晚读也比不读要好。

在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阅读也免不了受到大众传媒、流行观念、潮流的影响。人都是社会的动物，脱离不了自己的生活环境与文化，这种影响不可避免。关键是需要时时回顾，经常对自己的阅读进行反思，在反思中形成澄明的理智。一本新书出版后，就像一部电影上线一样，在商家的大肆宣传下大家都急忙去读，这样很容易受到“蛊惑”。不妨等一等，沉淀一下，如果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仍然受到大家的青睐，这本书基本就是值得读的。

图书馆里的书浩如烟海，就是自家书柜里的书也让人眼花缭乱，读书当然应该有所选择，正如朱光潜所言，“与其读十部无关轻重的书，不如以读十部书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部真正值得读的书”。那些经过岁月淘洗沉淀下来的经典就像老朋友一样，值得常常反顾。生活并不总是阳光灿烂，也有乏味、清贫、孤独，甚至伤心、晦暗的时刻，但是有书作伴，我们就并非一无所有。阅读让我们与古今中外的文学家、思想家和科学家“对话”，倾听他们伟大的心灵；阅读能让我们身居陋室时，依然放眼世界文明的天光云影；阅读能战胜虚无、孤独，带我们走出狭窄的精神洞穴；阅读能给我们直面生活的勇气，带我们走出人生的晦暗时刻。

（谢保杰，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

十本书书单：

《论语译注》

杨伯峻 译注

中华书局2006年版

《明夷待访录》

黄宗羲 著

中华书局1981年版

《中国现代哲学史》

冯友兰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谈文学》

朱光潜 著

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

《美的历程》

李泽厚 著

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

《美学散步》

宗白华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鲁迅诗歌注》

鲁迅 著

周振甫 注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金蔷薇》

〔俄〕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著

戴骢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

《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

〔美〕塞缪尔·亨廷顿 著

周琪 等译

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

《毛泽东选集》

毛泽东 著

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中国教师报》2022年12月21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