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欲勿施，立己达人

贞元学校围墙边有一条僻静的小路，校长每日三次（大课间、午饭后、晚饭后）在此散步。

散步时，如果数学老师来了，就着刚才教研关于观念建构的话题继续研讨；如果班主任来了，描述班级的突发事件，就策略和原理寻医问药；有时候来的是孩子，对刚才校长教授《传习录》引发的哲学问题刨根问底……这个过程中，还会不断被去路边鸡鸭鹅窝的学生阻截——校长，我捡到鹅蛋啦！校长，鸭子拉屎啦！校长，鸡从窝里跳出来逃跑啦！

当然，也会从篮球场上传出惊呼——校长！于是，他顺着孩子的手指，一弯腰，抛回滚出场地的篮球；再一顺手，捡起被风吹来的杂物，丢进垃圾桶。校长也会被学生要求主持正义——校长，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跟你说说。于是，他就牵起学生的小手，本来正聊着课程的老师缓缓退后，顺手拍下了他们的背影。

这就是贞元的校长——一个对“生命”感兴趣的校长，带着一群希望更多理解“生命”的老师，以日以年，切磋琢磨。

比如周日哲学共读。这次读到的是老子《道德经》中的“偃武”章，有教师在最后的提问环节，对孩子通常状态很好但时不时“丧”一下的状态表示忧虑。有教师出招：重申底线，配合后果承担，以儆效尤。校长说，你必须首先理解孩子，因为人有复杂性，你要接纳孩子偶尔下沉的那一面，不要觉得不可思议。教师愁眉舒展：哦，原来第一重要的不是惩罚，而是理解！对呀，因为我们自己也有放假回家躺平刷手机之后懊丧的时刻啊。

但是，校长马上“但是”——“停留于理解便够了吗？”

那还能怎样？

“如果你没有更好的行动，其实你很难持续保持理解。所以，我教大家一个最简单的策略——你要用孩子感兴趣的方式，想办法让他从这个不好的状态中先拔出来。”

“怎么拔？他喜欢打游戏，就先让他打游戏？喜欢赖床，就一直赖着？”大家笑了。

“这不是拔，而是让它陷溺得更深。生命是不能没有方向的。就像水洒在桌子上，它当然到处流了，这时候，你要给它一个‘势’， 也就是一个引导，他就知道朝哪流了。当你发现这个孩子状态不好的时候，能不能有一回童书共读，有一次外出活动，有一场篮球赛，或者一起看个电影，一起进行主题讨论？”

大家的眼睛亮了。一个因为孩子的“丧”而引发的讨论变成了一个让人跃跃欲试的兴奋点。为什么我们非要当那个拿着外在标准挥舞大棒的“执法者”，而不是一个基于理解唤醒生命内在力量的“帮助者”呢？

学校的某一次周三微演讲，学生发展中心的教师分享了一个转学孩子的案例——这个长期住校、极度渴望父母关爱的孩子以拒绝上课的方式要求父母接他回家。最终，他回到了父母身边。

校长点评的时候说，从我对这个孩子的观察来看，可能他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依恋母亲，但是又没有获得母亲的关爱，他顿了几秒，“如果我们之中有人能够替代母亲的角色，那他的问题多半会得到解决。”校长接着说，“但是，我永远不会对教师提这样的要求，这是远远超出底线的要求，除非有人主动选择如此做。”“不过，”他又转折了，“面对这个在特殊节点的孩子，如果你有一个特别的抉择，可能他的命运就会因此改变。”

教师的心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被轻轻拨动了。

“无论如何，感谢大家对这个孩子所做的努力，无论是班主任、任课教师、宿管老师，还是学生发展中心的老师，在其中都付出了很多很多心血。班主任静茹老师刚刚大学毕业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非常不容易。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是你的幸运，因为你看到了这样的孩子，这对丰富你对教育、对生命的理解，有超出想象的意义。”

点评结束了。教师走出教学楼，贞元的校训在墙上熠熠生辉——不欲勿施，立己达人。

是啊，生命如此神奇，如果我们的能力不够，那么就去“恕”——恕，不是高高在上的“宽恕”，而是共情深入的“理解”，之后返回自身持续修炼；如果我们觉得还能做点什么，那么就去“爱”——爱，是在对生命悲悯基础上的创造，是拯救一只昏厥的知更鸟重新回到巢中的行动。

恕与爱，不是本能层面的恐吓或引诱，不是情感层面的捆绑和牵绊，也不是狭义理性层面的利害考量——而是自由，人之为人的自由。自由，不是外部要求，不是行政命令，而是被唤醒、被点燃、被召唤的生命所作出的自我抉择。

有人说校长不讲管理，他不分辩。有人说校长最会管理，他也不置一词。

（作者单位系河南省开封市贞元学校）

《中国教师报》2023年04月26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