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俗

天色刚启，一派熹微，星辉烁影。年三十的黎明，乡下的各家媳妇就要热火朝天地忙开了：锅碗瓢勺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交响着，油盐酱醋在锅里滋滋索索地调剂着，没有疲乏之感，没有苦辛之念，忙得欢欢喜喜。

这一日的米饭要煮得多一些，菜品也要格外讲究。为着牙口早已不大利索、浊眼殷殷盼着团圆的老人，要做松软可口的清炖萝卜猪蹄、笼蒸红碗烧白与龙眼；为着野外放爆竹、社区逛灯展、门下赏春联的童稚，要备下脆生生的西芹就洋葱、红椒泡鸡脚；为着奔波又一年、守护又一载的自己和爱人，要油煎火辣辣的草鱼，煮好父母亲手晾制的香肠和盐排骨。

等到西天最后一抹云彩终于淡漠了，撒欢尽兴的小孩子赶回家里，隆重的“夜祝”就要开启了。聚集在乡农皮肤般坑坑洼洼、又像夜色般乌黑的土灶前，扫净一尺见方的地，焚香点蜡、呈供照灯、念说愿想，农人总是认认真真地对待。直到长大以后，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在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父辈心里，他们虔诚念叨着的只是鸡毛蒜皮的愿想。虽然语涉虚妄，却是一种笃诚、炽热的热爱生活、向往美好的信仰。对于那些卖力气挣钱养家糊口的人而言，更是触手可及的守候。每一年，父亲行祝的一幕，总使我既揪心又觉得踏实——

父亲用皱巴巴的手轻轻抚摸过积灰甚浓的灶案，那方烟火隆隆的灶案还算平整，只是年深岁长黑了点、旧了些，倒是父亲那双粗拙笨重的手，各个关节都生着厚厚的茧，还留下干风吹裂的痕，指甲也没一个还有正样。在摇曳而昏黄的锅灯光辉映照下，我看见苦水漾在父亲黑黝黝的脸上，愁云笼着他紧锁的眉，一双小小的眼睛竟邈远地望着近在身前的柴火灶，大约他仿佛看见了自家灶君在别人家灶君面前寒酸窘迫的样子。

父亲用悠长而低沉如冬日山间滴水般的声气念叨着：“灶神菩萨，在外面苦累了一年，没几个闲日，却是实在没挣到多少钱，年节伸指就到了，哎——”长长地吁过一口比日头还要沉重几分的气，他接着说道：“这柴火灶案是破旧了些，您见谅。来年，定要给您打个亮亮堂堂的灶案。”大冷的天，父亲那一道道被沧桑岁月刻下的额角褶皱里，居然浸出几颗豆大的汗珠。

这时，我再也不忍细看、细听、细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默默祈祷着。其实我本不信神灵，可这一刻，我又分明带了至诚的心意。轻轻地，夜漫湿了凉丝丝的靛紫地毯，就像血潮涌过披着土尘外褂的经脉，我也轻轻许下了自己的心愿。

灶君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应，我却真真感觉到它的宽容，那些钱纸的灰烬正纷纷扬扬地飞舞着呢！

大年初一，人们争相拜神祈福。在岁月的褶皱里，酬酢着土地上丰收的期盼与家族里安定的心魂。这一天，人们谨记古风旧俗，谁也不会提帚洒扫庭院，因为满院的尘杂意味着福气和钱财。我想这多多少少是与“视金钱如粪土”的观念牵连着吧，劝勉着世人要平衡内心的信念。在外急急奔波虽然万苦千辛，可不能忘却淳淳朴朴的生活。

到了初二拂晓，各家各户就要细细拾掇了。过了子时，尘还作尘，土仍是土，日子还得紧紧巴巴地过，非勤快起来不能光亮门楣。人们争先恐后地洒扫庭除，希望用最好的状态迎接宾客。在汩汩滔滔的涪江之滨，每到莺歌燕舞的新春节日，人们都迫不及待地拜友谒朋。乡下的长兄总会满面春风地款待亲眷，把携妻带子的兄弟姊妹迎进门来，泡上一碗茶，拥坐院中悠闲地聊起家常。一祖同宗，枝叶繁华，根柢同生，那自然是不能任随年月而凋零的。大家说着“契阔久别思念深”，笑谈“阳春三月岁正好”：这深浓的年味就像匀匀细细的春芳一般。

金鸡报晓、猛犬报春、肥猪拱门、艮牛耕春、马到成功……人们次第闹着新年，把日子在时间的清水里淘洗着。时间如疾流春水，把庆春祝节的景象点染成一幅舒卷的转轴国画；新年似盈翠堆珠，让荧烛煌灯的光辉凝聚着一团剔透的凑集人烟。

眨眼工夫，时间就到了上元日，年味也因之渐至繁盛。日影玲珑处，看不尽娈女蹦蹦跳跳，水汪汪的眸子里交映着灯彩；花红柳绿下，听不足稚儿吵吵闹闹，莹润润的鼻翼间闪动着晴霁……就这样闹闹腾腾，元宵的足音便隐隐可闻了。

老家的民俗是我更深的执念。父母从地里忙完活计回家，我们一道吃过饭，把柴火灶也恭恭敬敬打扫一番，然后拿出供奉，照亮锅灯，点燃香烛，化过钱纸，念过愿想，磕头作揖。这过程虽然极为简便，而且年年如此、家家这般，但是在乡下仍然极为重视，有浓郁的乡土意味深藏其中。

我只能在日记簿上星星点点写下一段岁首年初的甜甜怀想：“晶亮的闪烁，卞洁的春晖，把寂静的新年轻轻唤醒：轻霭薄雾，背上的行囊、奋斗的路，冷冷北风吹，跌跌撞撞，心磨意笃！”

（作者单位系四川省绵阳市第十九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4年02月28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