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同辉时,这个比我高一头的孤独症男孩,像裹着一层沉默的堡垒——几乎不说话,作业考试全靠抄同学答案。那时,我年轻笨拙,能做的只有给他安排擦黑板、摆桌椅等简单任务,等他慢慢做完,再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夸赞。他偶尔会闪过一丝笑意,而我总盼着他能开口说话,盼他哪怕考分低些,也能自己做题不影响他人,可期待一次次落空。
直到教他一年后,同辉妈妈牵着他来感谢我,说我给了孩子安全的成长环境。没等我回应,同辉的眼睛突然亮了,大声喊出“谢谢”。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仅有两个字,却在我心里种下一颗种子:有些生命的成长,需要静默守候与漫长等待,急不得。
后来遇见特特,才发现他“人如其名”:头脑聪明、口齿伶俐,却格外不懂察言观色,常常独自滔滔不绝,始终融不进集体。这次我不再像对同辉时那般束手无策,查阅资料时,一句“滔滔不绝的儿童也可能有语言障碍”点醒了我,我立刻建议家长带特特做专业评估。
“阿斯伯格综合征”——孤独症谱系中的高功能障碍诊断书递来的那一刻,没有成为冰冷的标签,反倒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理解特特的门。我一头扎进特教书籍,一字一句“啃”知识,想摸清他内心的世界。为了守护他的隐私,我开了一场“我们不一样,我们都一样”的班会。看着同学眼中的排斥变成好奇与善意,看着特特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我知道理解的光终于穿透了隔阂。
如今,特特高中成绩优异,还在化学实验室找到了兴趣。是特特推着我走出经验的舒适圈,用专业知识照亮教育路,也让我懂得:理解是连接孤岛与大陆唯一的桥。
再后来,孤独症伴重度智力、语言障碍的小宇来到班上,我自然生发出“一定要教会孩子什么”的执念。此时的我渐渐明白:生命有千百种姿态,教育者的使命从不是按自己的模子雕刻,而是发现、接纳每一种存在的光彩。
学校没有特设的资源教室,我就找心理教师借场地、学方法,一起研究怎么帮助小宇学会如厕、看黑板、参与活动,目标是“让她独立”;在学校微信工作群里拜托同事、保安、校医甚至厨师,如果看到小宇“逃离”教室,务必温柔地带她回来;与各科老师反复沟通,为她织一张温暖的“支持网”,设计专属于她的“VIP小任务”,还帮她找了友善的“融合伙伴”。无论什么舞台,我都要给她留个位置,哪怕她只是安静地站着。
看着小宇因缓读两年而格外高挑的身影,带着笨拙却骄傲的神情站在灯光下,我总忍不住心头滚烫。她的进步慢得要用年轮丈量,回馈也微乎其微,可从她偶尔闪亮的眼神、主动含混的发音里,我豁然开朗:普教与特教本就扎根同一片土壤,那便是全然的爱与无条件的接纳。因为小宇,班上孩子更懂包容,我也更加清楚融合教育不只是为特需儿童,更是为了让所有孩子更好地成长。小宇像一面镜子,照见教育的有限,更映出教育的本真:不是塑造,而是陪伴;不是改变,而是拥抱。
近年来,国家对融合教育的推动让更多普校教师看见孤独症孩子,可媒体总热衷报道极少数“奇迹般康复”的案例,却少提普通家庭与教师的日常守护——那些平凡琐碎的坚持,才是这些孩子生活的原生态。我始终相信特特会有好的未来,可如果我们的目光只盯着孤独症群体里的少数“成才者”,就永远看不见同辉、小宇的真实处境,看不见他们为生活付出的努力,看不见他们对我们生命的影响和改变,更抓不住社会改进的契机。如果真是这样,错从不在孩子,而在我们。
孤独症儿童虽有社交障碍,却从不是天生喜欢孤独。这些孩子,是我最沉默却最深刻的老师,引领我一次次穿越“孤独”的迷雾,抵达“拥抱”的彼岸。
(作者单位系重庆市江北区新村同创小学)
《中国教师报》2025年09月17日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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