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开卷方知“读得浅”

“读书就是将别人的思想，变成一块块石头，然后建造起自己的思想殿堂。”我深以为然。作为“60后”，我们受累于时代，也受惠于时代。

幼时，除了画册《鸡毛信》《侦察兵》，几乎是样板戏的天下。稍长，“祖国江山一片红”，《红岩》《红日》《青春之歌》《第二次握手》等风行一时。印象深刻的是《林海雪原》，“万马军中一小丫”，以一种革命化的浪漫主义爱情暗示并启蒙了我。

高中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那是一个有个性的年代。“理想”“浪漫”“真诚”等标签是耀眼的印记。激情燃烧，各种思潮和文化不断，一波接一波，“没有共识是唯一的共识”。饥饿了太久的待哺与按捺不住的激情相遇，造就了难以复制的狂欢。

书海游弋，始于大学。每天恨不能睡在图书馆，“五谷杂粮”遍览。大量抄写卡片、做读书笔记，记录史料、警句、诗词。一本书越读越厚，诸如《老子》五千言，从听专题讲座，到抄卡片再到写读书笔记，几近五万言。《艺术哲学》《历史哲学》等优雅的文字及洞见，带给我的冲击，“韦编三绝”亦不过如此。然还是“水面逛”没有涵泳优游，“一页看了十遍，内容依然陌生”，贪多务得、食而不化、细大不捐。近两年，在师范大学兼有“阅读与写作”课，而每次授课后有互动环节，年轻人喜爱刨根问底，让我招架时有乏力，故我被迫重新去做“专题性比较阅读”。

重新开卷似春潮。年轻时我读书没有章法，武侠、言情、新思潮，乱七八糟。大二时，图书管理员推荐《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是一本典型的“可信而不可爱之书”，我仅仅上公共课时草草翻阅了解了全书大旨，但文字中透露出来的新鲜感和不同的思维特质还是让我对文学有了认识，且记住了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偶尔翻到美国作家迪拉德《听溪者的朝圣》一书，序言里她认为《道德经》是“生活的艺术”。对于《道德经》，我原地打转，从来没有读通。于是我以“如何生活”门径去读，从渐悟到顿悟算是读通了，细嚼慢品，“上善若水”似乎近在咫尺。为了研究历史，进入大学我就开始涉猎卢梭、康德、黑格尔等人的作品，可是因学养不足，死活难觅“暗道”，随着年岁的递增我重拾故书，边读边思，产生了兴趣，虽然入口甚苦，但嚼着嚼着就有了甜味，道理隔张纸，一旦捅破，“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让人拍案叫绝、回味无穷。事实上，同一本书，同一作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四十学《易》与五十而学《易》味道迥异，见解愈深，学问愈进。我发现每一个领域，总有一两位绕不开的大家，他们的著作，几十年、上百年都“傲视天下”，有的甚至峭拔千载而光辉依旧。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热心冷眼看人间”，旧书重读，更好。

造烛求明，读书求理。书，大体可分为水与酒。水清淡甘洌，解人乏渴，酒浓烈绵厚，让人心驰天外，豪情万端。而被称为药的书，定是世上奇书。“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百年孤独》就是这样的药书，“人人都说好但人人都读不进去”。始读晦涩婉转、高深莫测，重读独上高楼、曲径通幽，再读“相看两不厌”、悟而生慧。毋庸置疑，《百年孤独》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它虽然描绘的是拉美，但每个中国人似乎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生活。马尔克斯的灵魂，已经渗透到中国作家的语法里，并与卡夫卡、博尔赫斯和米兰·昆德拉一起，对当代文坛产生深远影响。

诺奖之于中国，几度擦肩留遗憾，一朝花落至莫言。世人对莫言的作品且褒且贬，褒的是其巧妙的构思，贬的是其语言不加节制。《蛙》缘何一树梨花压海棠，倾倒众生？

乡村似乎总是孕育优秀文学作品的摇篮。鲁迅笔下的乡村给人以昏沉、萧索的印象，生活其间的村民痛苦而愚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对乡村的书写兼有反思与启蒙色彩。沈从文笔下的乡村则是另一派风光，那里山清水秀，奇幻浪漫，生活其间的人们，身上散发着自由与野性的光芒，兼收并蓄，杂然相生。

莫言描绘的乡村，融合并发展了鲁迅与沈从文的文学传统。《红高粱》中人物的蛮野粗豪、狂傲刚勇，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沈从文湘西村民的雄迈强健、野性难驯。《丰乳肥臀》表现出来的那种凝重与苦涩、高密人原始野性消耗中，则又折射出他亲近鲁迅的一面。《蛙》语言干净，很少旁枝逸出，构思匠心独运，其“针针见血”的走笔，当代文学作品殊为少见。鲁迅、沈从文和莫言，分别以不同的地域为背景，描写了不同个性的农民的乡村生活，有的细腻，有的粗犷，有的像浓郁的油画，有的像明快的水墨画。

人生千条路，书是心安处。“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重读就是养一片春光在心里，让我们生活在亮处。淡定与从容，乃重读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

（作者系湖北省英山县实验中学教师）

《中国教育报》2019年09月23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