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着学生朝“伟大事物”走去

至今还记得十多年前遇见《教学勇气》的情形：办公室里，一位好友激动地递给我一本书说：“这本书你一定要看！写得太好了！”我翻开书，几乎每页上都有圈点勾画和随文批注。我完全相信这位好友的读书眼光，果断买回此书，确实获益良多，便将此书推荐给他人，并写过一篇书评发表。

2020年元旦后，另一位好友强烈建议我再读一读《教学勇气》20周年纪念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并告诉我，因为译者不同，这本书读来格外通透敞亮。春节假期蛰居在家，用一天不到的时间一气读完，果真是另一番享受。十多年前读《教学勇气》，常会遇到佶屈聱牙之处，如吃半熟的青苹果，酸涩感至今犹在，而这次读新版的《教学勇气》，如品时光酝酿的琼浆，浓香甘醇。读翻译作品，其实是在读译者的水平。20周年纪念版是由方彤教授翻译的，译文典雅畅达，读来全无晦涩之感。记得有位翻译大家说过：翻译作品读不懂的地方常常是翻译错了。我将2005年版与2020年版这两个版本的《教学勇气》放在一处比较，对这位翻译大家的观点深以为然。仅举一例。

师徒是人类古老的共舞舞伴，教学的一个伟大收益就在于它每天都提供给我们重返这古老舞池的机会。这是螺旋上升地发展的代际舞蹈，在此过程中，长辈以他们的经验增强晚辈的能量，年轻人以他们新的生机充实、激发年长者，在他们的接触和交流中重新编织人类社会的结构。（2005年版）

教育犹如人类自古有之的一种舞蹈，教师和学生历来就是这场舞蹈中不可或缺的共舞舞伴，教学的一大好处就是它每天给师生提供重返舞池的机会。这是一种代代相传的两全其美的舞蹈：年长者给年少者以经验，年少者给年长者以活力，他们在一起翩跹起舞，共同塑造着休戚与共的人类社会。（2020年版）

记得当初读此段文章时,始终无法理解“螺旋上升地发展的代际舞蹈”，还在书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现在读方彤教授的译文，便恍然大悟，也对“舞蹈”这个隐喻有了重新的认识。隐喻，融合了作者的主体性认识，而对隐喻的解读，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隐藏在隐喻背后的观念。

精彩的舞蹈需要舞者舞出自我，同样，教育中师生也应该真诚地拥抱自我。《教学勇气》一书所有的立论都基于一个简单的逻辑前提：好的教学不能降低到技术层面，好的教学来自教师的自我认同与自我完善。作者帕克·帕尔默指出好老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教学中折射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常听学生这样评论那些好老师：“某某先生对执教的学科，简直就是一往情深。”“谁都看得出来，某某教授视教学为生命。”而相反，教师若不能认清自我，也就不能认清学生；不能认清学生，自然也不能教好学生。

精彩的舞蹈一定离不开舞伴的默契配合，而在教育中师生的亲密关系也是优质教学的重要保障。帕尔默在前言中引用安东尼·拜瑞克和芭芭拉·施耐德《学校中的信任：学校改进的核心资源》中的观点：信任在提高学习成绩方面起着重要作用。而人际关系的互信则建立在人的内心活动上，诸如同理心、忠诚、悲悯、宽恕等。因此，好的教育者应具有在自己的生活中“探索内心景观”的能力，不断反思自我、完善自我。

“教学的一大好处就是它每天给师生提供重返舞池的机会。……年长者给年少者以经验，年少者给年长者以活力”，这自然是教学相长的理想图景，而要实现这一点，则需要教师直面自身的恐惧。教师的主要恐惧是害怕年轻人的无情评判。这种恐惧心理会导致教师选择停滞的状态，他们将资历、讲台、地位、学问当作防范学生的盾牌，隔离了学生，也催生了学生的恐惧。而救赎的途径在于激发“为年轻人服务的创造力”——一种年长者既为年轻人的幸福也为自己的幸福尽心尽力的方式。面对来自学生的评判，教师必须有勇气用自己的言行向学生表明：“我们之间虽然有代沟，但是不管这代沟有多深，我都会竭尽全力跨过去——不仅因为你们需要我来帮助你们成长，而且因为我也需要你们来帮助我焕发活力。”

再读《教学勇气》这本书时，我关注到了另一个隐喻：“当我教得最好时，我就像是一只牧羊犬。”帕尔默这样解释“牧羊犬”的四项职能：“一是维系一个羊群有草可吃并自己进食的空间；二是将羊群聚拢在空间内，不停地把走失的羊找回来；三是捍卫空间的疆界，将危险的侵犯者阻挡在外；四是当放牧的地方草被吃光时，护送羊群到另一个可以得到食物的空间。”“牧羊犬”，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对教师这一角色最好的隐喻：学生必须“自己进食”——即“主动学习”“真正学习”。教师要将他们带到有食可吃的地方，或一篇文章，或一份练习，或一个问题，或一场对话。当学生将那里的食物吃完，教师就要带他们转到另一个有食可吃的地方。教师要注意那些走神的或落后的学生，及时将他们找回来，同时，还要保护学生不受“侵犯者”（如“恐惧”）的伤害。牧羊犬还会时不时地对执意离群的羊吠叫或啃咬，体现出一种“严厉的爱”。

但我对这个隐喻更为欣赏的一点是，牧羊犬能将这群羊聚集在有草可吃的地方，即帕尔默解释它的四项职能时都提到的“空间”一词，因为在他看来，教师就是要为学生开创一个实践求真共同体的空间。这个共同体因为有“可吃的草”而聚集在一起，这“可吃的草”就是帕尔默所说的“伟大事物”——使求知者聚集起来的事物。“伟大事物”不是具体学科，而是类似于生物学中的基因和生态系统、管理学中的系统论原理等一类有待人类去探究的事物。这个生动的隐喻揭示了教师的重要职能：领着学生朝“伟大事物”走去。

舞池里，师生深情款款，翩跹起舞；蓝天下，牧羊犬领着浩荡的羊群正朝着水草丰美处走去。这就是我再读《教学勇气》时读到的两个绝妙的隐喻。

（作者单位：江苏省苏州中学附属苏州湾学校）

《中国教育报》2020年04月01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