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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

发布时间:2020-06-12 作者:王木春 来源:中国教育报

记忆中的第一首歌不是“小鸭子,嘎嘎嘎”,也不是“摇呀摇,摇到外婆桥”,而是《东方红》。无数个黎明,雄壮的歌声把我从酣睡中轰醒,伴着家人与左邻右舍乒乒乓乓的“劳动进行曲”。至今,一听到这旋律,我便仿佛掉进童年的村庄,耳畔响起小院里公鸡无力的喔喔啼。

印象比较深的第二首歌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夏夜里,二姐和同村几个小姐妹,常到我家屋顶晒台上乘凉,哼唱着最流行的电影歌曲,像《知音》《角落之歌》《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等。那是1980年左右,单调而贫困的乡下,这些抒情歌曲(尤其是爱情歌曲),在彩色影片的带动下,宛如一股春风,吹进了这群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海,为她们的青春涂上了一层玫瑰色。耳濡目染间,好些歌我也能唱。我最喜欢的是电影《甜蜜的事业》中的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不久,村里也放映了这部电影。当大白幕布上,一对朝气蓬勃的男女在蓝天下、花海里自由追逐时,于淑珍甜美的歌声恰到好处地响起,给少年的我一种强烈的冲击,仿佛瞬间催熟了我的心灵。我对异性的朦胧向往,从这一晚开始。

一次,去教师办公室拿作业本,见到王老师的桌上放着一张用粉红纸油印的歌谱,一面是《青年友谊进行曲》,一面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指着后者,问王老师:“什么时候教我们唱这首歌?”王老师一愣,又笑了笑,说:“不教这首,教另一首。”我有点儿失落,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内心的秘密给发现了。几天后,王老师果真教全班唱《青年友谊进行曲》。王老师是我们的算术老师,英俊,脾气好,课上得好,还兼音乐课。王老师和别的音乐老师不同,他不仅教我们唱歌,还教我们识谱。王老师唱歌好听,带着感情。那时,年轻的他正和本村最漂亮、最有文化的一名女赤脚医生谈恋爱。在村里,男女青年自由恋爱,大概还算头一遭,引得村民说三道四。很快,我小学毕业了,王老师与女医生也终于有情人成眷属。

不知不觉中,我爱上了唱歌。初中以后,村里开始实行分田到户,我家和其他四五户邻居,共分得生产队的一头老黄牛。周末或暑假,轮到我家放牛时,我牵着牛到山里的一条小溪旁,附近是大片的相思树林,林下青草丰茂。我把牛丢到草地里,就放开喉咙高歌。偶尔有干农活的村民经过附近,歇住脚,听我唱歌。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山涧里,草地上,自娱自乐,任性的歌声飘得远远。

上了高中,我自觉是当歌唱家的料,将来会去报考音乐学院。但这想法从未跟家人提起——我本能地知道,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更可笑的是,那时我根本不懂得报考音乐学院必须先参加相关的专业培训。为了这个模糊的远大目标,我用仅有的零花钱订了两份音乐杂志,现在记得其中一份是《歌曲》——我在音乐课上,看到老师手里常拿着这杂志。《歌曲》每期刊登一两首世界名歌,还零星介绍一些基本的发声方法。我照着文字,无师自通地“训练”起来。几年前,女儿临上大学,我特地带她到县国道旁的一座小山下,指指点点地告诉她:“瞧,这是你爸当年大清早吊嗓子的地方……”女儿开怀大笑,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当然无法理解,三十年前一个乡村少年那种执着又傻气的梦想。这音乐梦,一直延续到我上大学一年级,我竟异想天开地想从中文系转去音乐系。

对于爱唱歌的人,不能经常欣赏到自己喜爱的歌曲,是十分痛苦的事。在我读高二那年,大姐出嫁了。婚前,我跟随父亲、大姐夫去县城购置大姐的“嫁妆”。父亲征求大姐夫的意思,买了当时最时髦的双卡录音机。有了录音机,自然还需要磁带吧?是的,我看到父亲和大姐夫走到摆放磁带的玻璃柜台边,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我早就在好几排花花绿绿的磁带中,发现了一盒蒙古族歌唱家德德玛的歌曲专辑,价格4.5元。这是我做梦都想得到的磁带啊,虽然刚买的录音机或许只能在我家存放两三天,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兴奋又紧张地提醒父亲说,德德玛是个了不起的歌唱家,唱歌非常好听。父亲根本不予理会,瞄了几眼柜台,抛下一句“磁带以后再说吧”,就赶着回家。天渐渐暗下来,人潮起伏的小街上,我尾随于父亲和大姐夫的身后,人生第一次尝到了“咫尺天涯,爱而不得”的痛苦。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仍有机会听到一些自己喜欢的歌曲。村子东北边一二公里处,有座糖厂。在生产高峰期的冬季,每晚八九点,糖厂的高音喇叭就传出当时最热门的歌曲,时间持续半小时左右。播放次数最多的是李谷一的歌,《知音》《过去的事情不再想》《乡恋》《绒花》《何时我俩重相聚》……许多歌名,时至三十多年后的今日,我依然如数家珍。

我成为李谷一的歌迷,主要归功于一名同学。初三时,班上来了一个复读生,叫顺发,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他家住渔村,家里有一台从海上走私来的俗称“8080”的收录机。这款收录机,属于当时最高档的电器之一。顺发最爱听李谷一的歌,每首都会唱。在他的带动下,课间操,我俩偷溜到教室后的桉树林里,捧着手抄的歌谱,唱起李谷一的歌。累了,就靠着树干,仰望头顶上闪闪发亮的绿叶,默默发呆。一年后,顺发考不上高中,回家捕鱼去了。而李谷一的歌声,连同他的友情,却从此留在我心底。每当夜色中隐约传来李谷一的歌声,我禁不住放下作业,走出家门,走出村子,朝着歌声的方向而去——

过去的事情不再想/弹起吉他把歌儿唱/风中的迷茫/雨中的彷徨/今天要把它遗忘/啊青春/经历了风和雨/对生活更向往……

那时,从村口通往糖厂的公路,还没有路灯,也难得一见车辆行人。我如痴如醉地独行于寒风中,如泣如诉的歌声时隐时现,内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柔情,以及深深的伤感、迷茫。

第一年高考我落榜了。次年复读,虽然数学基础近乎零,我并不自弃。每天放学后,捧着书本,独自来到校园后头,那是一大片开阔而寂静的田野。田野之外隔着一条海峡,然后是大陆,那里有连绵无尽的丘陵。我从未离开过小海岛,但我知道,岛外的大陆不只有这些看得见的丘陵,更有别样的村庄、灯火辉煌的城市,是一个个迷人的广大世界。我边走边背书,许多回,心底莫名其妙地响起李谷一的歌《心中的玫瑰》:

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长地久/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此刻,我卷起书本,轻轻唱出声来。我理解的“心中玫瑰”就是爱情。而所谓爱情,对我而言,还仅仅是个概念,然而并非全是虚无。哼唱起这首歌,我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或脸庞,甚至一幅美好的生活前景……在生命这段艰难的时光中,在这条小路上,《心中的玫瑰》是心灵田野上的一盏明灯。多年后,我走上了讲台,面对如我当年一样年轻又彷徨的高中生,我告诉他们:“我不鼓吹高中生谈恋爱,但如果心中种着一朵‘玫瑰’,那么你的高中生活就不会只有痛苦。”

此生虽未能如愿以偿地走上音乐之路,但这些歌曲对我的影响是深刻的。当时不少词作者非常优秀,他们笔下的歌词,就是一首首好诗。记忆里刻下上百首歌词,无形中,我人生的另一条道路,已被它们打开。

我很庆幸,在生命最躁动、最疯狂生长的时节,遇上了一个能降临给我春风春雨的年代。至少,这个年代里那些富有青春气息的歌声,赋予了我健康的激情、自由的追求和美好的未来想象。我无法假设,倘若缺失了这些歌声,缺失了与之相关的这些人与事,人生又将是怎样的一种面相。

(作者单位:福建省漳州市东山一中)

《中国教育报》2020年06月12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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