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检索页>当前

凉山州彝汉双语教育现状与面临的挑战

——政策演变与实施的视角

发布时间:2018-12-07 作者:柴源 来源:中国教育新闻网-中国民族教育杂志

我国在民族地区大力发展双语教育,各地双语教育政策的本质目标是一致的,都致力于培养少数民族双语人才,并帮助边远贫困地区少数民族家庭摆脱贫困,但是在执行力度和政策细节上有一些区别。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双语教育政策执行时间较早,然而从一些学者的调查看,凉山的彝汉双语教育发展(包括学前、小学、初中、高中和高等教育)目前面临障碍,尤其是在理念认知、政策管理、教师资源、监督评估等方面均存在不同程度的不足。本文分析凉山彝族自治州双语教育的发展现状和主要障碍,并提出尝试性的修正方案。

凉山州双语教育政策演变过程

根据凉山双语教育政策的沿革和双语教育实践,我们可以将凉山双语教育的发展分为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 1978 年至上世纪90年代末期。这一时期,双语教育真正开始在地方政策中落实。政府部门和少数民族群众都非常认可双语教育政策,各类教材的编制和教师的培养都有着良好的起步。最重要的是,双语教育“两类模式”基本确立。一类模式是指从小学到高中,各学科均以彝语教学,此外单独开设一门汉语课程。二类模式指从小学到高中,各学科均以汉语授课,另外单独开设一门民族语言课程。一类模式针对的主要学生群体为居住在彝族聚居区,母语为彝语的学生。由于农村缺乏学前教育机构,这类学生进入小学前几乎不会使用汉语。因此,一类模式学校可以让这部分学生迅速学习和掌握知识,同时学习基本的汉语,这是一类模式学校的重要教学目标。二类模式学校的目标则是保护语言和民族文化的多样性,让不懂彝语的彝族学生可以接受彝语和彝族文化教育。

第二阶段,从上世纪90年代末期到2017年。2005年1月,凉山彝族自 治州人民政府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双语教学工作的决定》,明确了双语教学的价值。该文件提出了一类模式和二类模式的规划、资金投入、学生资助与补助、师资安排、课程与教学改革、教材建设、教研支持等方面的诸多举措。这一阶段最大的变化是开展了双语教育与高考升学的接轨工作,尤其是拓宽了一类模式高中学生的升学渠道,并且采用了中国少数民族汉语水平等级考试(MHK)。这一阶段,发展一类模式学校是政策的主要目标,然而效果并不理想,一类模式学校的学生由于汉语水平差,在就业上存在障碍,家长普遍更愿意让孩子进入二类模式学校学习汉语。

第三阶段,2018年后。2018年1月,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发布了《关于加强双语教育工作的决定》。文件提到双语教育面临自然条件、招生体制和就业趋势等综合因素的制约,并导致一些瓶颈问题。四川省调整政策后,从2017年高一新生即2020年高考起,凉山的一类模式高考试卷除汉语文、英语外,其他科目试卷统一用彝文呈现,学生可选用彝文或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答卷。在这一背景下,该文件确定了两类模式的布局方案,在学籍管理、民族语文考试成绩计入总分等方面进行管理和激励,在双语教师的高校培养、双语教育毕业生就业机制、教师在职培训、彝文教材建设等方面作了具体规定。这一阶段,政策中明确提出,要强化二类模式的双语教育。

凉山州当前政策背景下双语教育的主要问题及原因

合格的双语师资匮乏,双语教师培训效果不理想。凉山州从小学到高中的师资主要来自西昌学院和西南民族大学,然而两所学校师范类专业招生人数有限,很难培养出足够的双语教师。高校毕业的非师范专业双语人才,由于缺乏教育背景,很难通过教师资格考试。另外,由于当地其他部门也需要大量双语人才,双语教师经常被“截留”,加上教师岗位在薪酬上缺乏吸引力,走向教育领域的双语人才很少。

同时,由于家庭经济负担和个人生活开支的负担,即使是来自农村的师范生也更愿意进入城市就业而不是回到家乡。一所部属院校在第一届免费师范生入学时对学生所做的调查显示,超过半数的免费师范生选择签署协议的根本原因是家庭经济困难,而并非出于对教育事业的热爱[1]。因此,提高农村教师的工资和补贴可以说是吸引教师的重要手段。

由于对双语教育缺乏专业和系统的定位,高等院校的师范类专业普遍缺少双语教育相关的课程。这导致目前凉山地区的中小学双语教师实际上基本不具备真正的双语教学能力,并且缺乏对双语教育和儿童认知科学领域的基本了解。2017年的数据显示,大凉山地区仅有46%的彝语教师接受过双语教学方法的培训,这些培训往往只是一到两学期的短期培训。在接受过培训的教师中,仅有20%左右的教师认为培训对自己的教学工作是有用的[2]。

双语学生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阶段辍学率高,双语人才培养困难。据央视的新闻访谈节目《新闻1+1》2014年的调查,大凉山的四季吉村学生入学率低而辍学率高,在36个应该入学(6-7岁)的孩子中,仅有11个已经入学;而13-18岁的儿童,在读书的仅有7人,21名学生已经辍学。有研究者指出,四川彝族小学入学人数较多,但小学高年级和初中辍学率很高。辍学后的学生由于年龄小,文化水平低,只能从事较为简单和基础的重复性工作,工资很低且工作环境较差[3]。

彝族小学生较高的辍学率,则反映出当地学前教育的缺失。母语为彝语的幼儿在学前教育阶段(也是学习语言的最关键阶段)没有得到初步的汉语训练,进入小学后跟不上,导致了双语学生大量流失。四川省委、省政府在大小凉山农村实施“一村一幼”政策,然而在实施过程中,由于地方财政无法支撑公办幼儿园的运行,园舍条件简陋。学前班幼儿并不在营养改善计划范围之内,因此,食堂和园舍开支成为学前教育机构的负担,入园幼儿的基本生活质量无法得到保障[4] 。

凉山州现行的“两类模式”双语教育体系过于生硬,不利于接受双语教育的学生升入高中和高等院校继续学习。“两类模式”双语教育体系缺乏转换的“过渡期”,将升学考试作为划分语言转换的依据。由于一类模式学校仅仅将汉语作为一门单独的学科学习,其他科目均使用彝语授课,大多数一类模式学校的彝族学生汉语水平很差。小学和初中在一类模式学校就读的学生,即使希望在高中阶段进入二类模式学校提高汉语水平,在以汉语为考试语言的中考中也很难考入二类模式学校,因此初中辍学率很高。在二类模式学校就读的学生,虽然汉语水平普遍高于一类模式学生,但彝语水平并不达标。因此,二类模式学校也很难培养出精通彝族语言和文化的优秀双语人才。虽然两类模式在理论上都符合国家培养双语人才和保护民族语言文化的基本政策,但效果却与目标有很大差距,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两类模式在政策上过于生硬,不符合双语学习和第二语言学习的基本认知规律和语言学原理。语言教育学家Lynn Malarz指出,语言学习不应仅仅是教授语言本身,更应该教授语言背后的概念、知识和文化[5]。而现阶段的双语教学形式单一,教师缺乏对语言背后的彝族文化的思考,学校教育脱离彝族社区的文化。此外,儿童认知和学习语言有特定规律,每个儿童的语言习得速度都不一样。在两类模式培养体系中,以中考和高考为基准分层分流,会导致一大部分语言学习较慢的学生流失。

高考加分政策及一类模式学生单独进行语言加试等政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让少数使用双语的民族学生可以在高考中达到分数线进入高校学习,但Rehamo和Harrell的调查显示,大部分民族学生依旧很难进入高等院校深造:从二类模式高中毕业并享受加分政策的双语学生,由于初等和中等教育体系存在漏洞,实际学习效果和成绩并不理想,在获得加分后依然很难达到分数线;而一类模式高中毕业的学生,由于平时使用彝语教学,汉语水平很不理想[6]。很多教育工作者表示,理科的内容和知识很难翻译成彝语(大多数只能音译),逻辑性的东西用彝语教学十分困难,再加上彝语课本的翻译和设计都存在缺陷,彝语教学辅助资料短缺,一类模式培养的学生在其他科目上的成绩比较差,即使参加彝语加试,分数也很难达到进入高等院校的要求[7] 。

四川省调整政策后,2020年参加高考的一类模式学生试卷除语文、英语外,其他科目均可选用彝语试卷,并且二类模式学生的彝文成绩也可以按50%的分值计入高考语文成绩。这样的政策无疑降低了少数民族学生通过高考进入高等院校的门槛,也让高考更加包容、公平、合理。但是这样的高考形式也需要高校提供相应的配套政策,例如给学生提供汉语预科教育,在高校建设双语学习课堂等,让进入高等院校的双语人才真正融入以汉语为主要授课语言的课堂。

双语教育政策的总结与讨论

根据以上总结出的问题,笔者对现有双语教育政策提出一些建议,以期为解决双语教育政策执行过程中遇到的困难提供一点帮助。重新定义彝族聚居区的双语教育。在双语教育的过程中,应该将语言学习作为文化学习的桥梁和工具,而非死板地将语言课程看作是语言知识的灌输。现有双语学校的语言课堂教学模式是教师讲授知识、学生记忆内容,而教学内容根据教材设计并完全固定。在这样的课堂中,教师和学生对彝族文化的理解无法成为教学的一部分,这种完全自上而下的知识传递过程不利于学生跨文化认知体系的形成。彝族聚居区双语教育的本质是通过彝语文和彝族文化教学,让少数民族学生获得自我价值感和认同感,产生公民意识,最终在熟练使用双语的同时得以透过少数民族文化看世界,达到“民汉兼通”的最终政策目标。

增加财政投入,填补双语教师空缺。必须将财政投入放在有利于提高学习者积极性、提高双语教学质量的环节,例如农村学校硬件设施的建设、贫困学生的补贴以及双语教材和读物的翻译和开发等。财政规划只有做到精确,才能真正提高政策的效度。

目前农村双语学校建设面临的一大困难是双语教师的稀缺。针对双语教师很难回流到农村的现状,应该提高农村教师工资收入,特别是应当对掌握彝汉双语并通过考核的教师给予单独补贴,这样可以激发少数民族双语教师的教学积极性,也会激励外来的单一语言教师了解和学习彝语和彝族文化,让彝族文化在新时代得以传承和发展。

在提高农村教师薪酬待遇的基础上,应建立合理的审查过滤机制。目前很多学校的彝语教师并不持有教师资格证,而是当地会说彝语的村民,同时也存在很多并不熟悉双语教学的汉族教师,应该给这些教师提供培训和学习的机会,让前者在发挥自己双语优势的同时将科学的教学模式引入课堂,让后者更加了解双语教学的技巧和经验。对于双语师范生,应该在高薪吸引之后进行筛选,让真正热爱教师职业、懂得彝族文化、有跨文化教育经验的教师走上一线岗位。

弥补双语教育“两类模式”的缺陷。两类模式学校教学设计和升学考试政策设计都过于单一,忽略了当地学生和家长的实际需求:文化程度较低的彝族家长普遍希望孩子可以进入职业学校学习,尽快就业以摆脱贫困;彝族干部和知识分子则从整个彝族群体的发展角度出发,对彝语学习持肯定和支持态度。然而,目前的两类模式对这两种需求都无法完全满足。只有在政策制定过程中加入对双语学习者学习动机的考量,才能设计出合理的教育模式。例如针对前一种双语学习者,可以增加彝汉双语职业教育等帮助学生就业脱贫的项目;针对后一种学生则应鼓励高等院校开设彝语和彝族文化研究等专业。由此可见,在政策制定过程中,考虑到政策受众的经济文化背景和心理需求十分重要,只有加入这些考量,宏观政策才可能被细化执行并做到因地制宜,满足当地群众真正的需求。也就是说,仅有自上而下的政策制定方式是不够的,明确宏观方向后,地方政府还需要广泛征求政策受众的建议和意见,让政策得到自下而上的支持。

另外,政策的制定也需要参考语言学和认知科学的规律。现有政策中两类模式之间接轨较为困难,无法满足学生和家长的真正需求,导致一类模式学生汉语水平较低、二类模式学生彝语水平较低的现状。双语教育存在一个让学生从母语过渡到第二语言的过渡期,在这个过渡期里,学生打消对陌生文化的恐惧感和疏离感,逐渐了解和掌握新的语言和文化,使用新的文化看待自己并产生自我认同感,最终在文化认同的基础上熟练使用两种语言。每个学生的双语学习能力不同,过渡期也不同,不能生硬地按照升学标准和时间让学生过渡。因此,在同一所初中学校可以并行设立两种模式的班级(即以彝语为授课语言的班级和以汉语为授课语言的班级,并加开双语双文化课程),根据学生语言能力,并考虑学生对自己的期望,实行班级转换,这样两类学生的双语水平更加平衡,有助于解决两种模式学生都面临的升学难问题。

语言的学习离不开对文化的理解,而学校的建设也离不开社区乡土文化。现阶段两类双语教学仅仅依靠统一的国家教学大纲,脱离实际文化符号:一类模式学生对汉语言符号的实际所指不理解,而二类模式学校的彝语教学往往流于形式。两类模式都过于片面地强调单一语言的学习和使用,而忽略了文化环境对语言学习者的巨大影响。

通过对加拿大针对印第安学生双语教育课堂的调查,不难发现,学校在双语跨文化教育中充分利用了本土资源,如聘请社区中的印第安老人授课,带领学生在社区中学习传统印第安捕鱼、烹饪和编织技术等[8]。由于印第安的根基在于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当地学校的双语教师经常将课堂搬到户外,将文化的意识形态在大自然中具体化,学生在潜移默化中习得了对本民族的认同感,并且收获自我认同感。而少数民族学生对主流语言和文化的学习模式,则可以参考我国台湾地区的教学经验。台湾地磨儿原住民双语学校结合当地传统咖啡、木雕等产业的发展,在课堂中引导学生讨论时事、理财、环境等国际话题,带领学生从建立民族意识到发展公民意识,最终培养原住民学生的国际视野[9]。

从这些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出,语言学习只有与本土文化结合,并且在教师的正确引导下让学生透过少数民族文化认知世界,才有可能让学生在传承少数民族语言文化的同时学会汉语和汉文化,同时让彝族文化走出凉山。这种学校课堂与本土社区相结合的教学经验值得凉山州的双语学校学习。

综上所述,为满足当地彝族家庭的教育需求,凉山州的民汉双语教育政策经历过数次调整。然而,当地的双语教育政策仍然存在漏洞和缺陷,导致诸多问题,例如双语师范生培养困难、双语人才上升通道狭窄、彝族学生义务教育阶段辍学率高、部分彝族学生汉语水平差导致很难就业等。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对彝族群众的实际需求进行调查和研究,并学习国内外双语教育的成功经验,制定出更完善的双语教育政策。

参考文献:

[1]姜澎.免费师范生冰火两重天 [EB/OL].http://edu.qq.com/a/20100430/000216.htm,2010-04-30/2018-07-03

[2][6]AgaRehamo,StevanHarrell.Theory and practice of bilinguale ducationin China:lessons from LiangshanYi autonomous prefectur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ilingual Education and Bilingualism,2018.

[3]陈昌荣.民族地区中小学辍学务工问题分析——以四川彝区为例[J].理论视野,2016(6):80-82.

[4]马锦卫,马尔体.凉山彝区教育扶贫面临的问题及对策[J].中国民族教育,2017(1).

[5]LynnMalarz.Bilingual Education:Effective Programming for Language-Minority Students[EB/OL].http://www.ascd.org/publications/curriculum_handbook/413/chapters/Bilingual_Education@_Effective_Programming_for_Language- Minority_Students.aspx.1998/2018- 07-04.

[7]滕星.文化变迁与双语教育:凉山彝族社区教育人类学的田野工作与文本撰述[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1.

[8]Ball J. Aboriginal Young Children’s Language and Literacy Development:Research Evaluating Progress[J]. Promising Practices,and Needs.Canadian Language and Literacy Networked Centre of Excellence,2007.

[9]伍丽华.“把根扎深,把梦做大”:一所台湾小学的扎根教育[J].中小学管理,2015(10).

(作者单位: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文理学院)

0 0 0 0
分享到:0

相关阅读

最新发布
热门标签
点击排行
热点推荐

工信部备案号:京ICP备05071141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 10120170024

中国教育新闻网版权所有,未经书面授权禁止下载使用

Copyright@2000-2022 www.jyb.cn All Rights Reserved.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584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