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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少数民族的族际交流与跨族婚姻

发布时间:2021-06-24 作者:屈永仙 来源:中国教育新闻网-《中国民族教育》杂志

我的家乡是云南省盈江县盏西镇,这是一个位于西南边陲的小乡镇,离中缅国界线仅35公里左右。盏西坝子是一个狭长的小盆地,湍急的槟榔江从中间穿过。居住在这里的有汉族、傣族、景颇族、傈僳族等几个民族,他们有不同的生产方式,立体式分布在这个区域:汉族聚居在镇中心,他们善于做各种生意;傣族寨子分散在坝子四周的山脚下或河岸边,他们世代以水稻生产为主;景颇族一般住在半山腰,过去靠刀耕火种如今转为旱地耕作;傈僳族则住在海拔最高云深雾绕的高山深处,他们过去过着游猎的生活,现在定居下来并种植一些高寒经济作物。在这样的区域里,不同的民族形成了风格迥异的文化传统。在历史上他们总体睦邻友好,文化上“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如今,族际间展开越来越多的经济合作,依附节日进行越来越深的文化交融,进而跨族通婚的现象越来越普遍。这反映了该区域多民族平等友爱、团结互助、共同促进社会和谐发展文化繁荣的趋势。

多民族的村社环境

我在这样的多民族环境中成长,受到了多元文化的熏陶。小时候住在傣族村寨里,可以听到大喇叭中播放着的景颇族山歌,有节奏感强的《目瑙纵歌调》,热情似火的《迎宾曲》等,每每想起,犹在耳畔。在学校里有许多来自不同民族的师生,大家彼此尊重,逢年过节一起庆祝彼此的传统节日。学校里也常常组织文艺活动,师生一起跳傣族的“嘎秧舞”、德昂族的“竹竿舞”、傈僳族的“跳嘎舞”,等等。

每隔几天就是镇上的赶集日,母亲和婶婶们常常要去集市上“淘宝”和采购,这是她们最开心的时光。几百米长的镇街道两侧,就地排列摆满了各民族的产品。景颇族大妈从山上背下来各种山茅野菜,有五颜六色说不上名字的野生菌,也有山谷中生长的水芹菜、水香菜、水蕨菜、鱼腥草等,还有酸木瓜、山楂、橄榄、黄泡果等山林水果。春天到了,她们还会背来一箩箩的嫩竹笋,常常在半道就被傣族妇女抢购一空了。过去傈僳族住在高山深林中,下来一趟并不容易。他们通常用骡子驮来高寒地带才能种植的青菜、蚕豆、甘蓝、青稞等食材,还有灵芝、天麻、三七、石斛等药材,偶尔还有他们打猎所获的麂子肉或者家养的山羊肉。傣族的产品更是琳琅满目,有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五色糯米饭、糍粑、饵丝、米线等,也有手工制作的豆腐脑、魔芋粉、豌豆粉、凉米粉、腌菜、腌鱼和各种家酿的米酒,还有手工制作的竹箩筐、竹斗笠、银手镯、织布等工艺品。这些赶集日是民族间语言交流的契机,也是各民族服饰文化、饮食文化、生产生活各种工艺品的交流盛会。

如果太阳西垂了,她们摊上的产品还没卖出去,一些景颇族大妈就会直接背到傣族村寨进行“物物交换”。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交通以步行为主,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若干傣族村寨。我家恰好坐落在路边,因此经常会有这样的客人出入。她们通常把箩筐放下,掏出里面的一些瓜果蔬菜作为礼物放在地上,用景颇话哇哇说一通,然后就坐着等。我奶奶虽然语言不通,但她明白对方的意思。通常她会拿出一碗稻米,或一碗自酿的小锅米酒作为交换物,又或者用一顿简单的饭菜款待,等她们吃喝好了就继续赶路上山回家。一般来说,这类物物交换只是一种交际方式,交换的东西只是象征性的,双方并不会嫌弃或者评估它们是否值当,即使交换的瓜果是被人挑剩下的,蔬菜大多已经蔫坏了,接受方都是要全盘接受不能退回的。

在记忆中,有几次放学回家后大人都不在家,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也曾经依葫芦画瓢地招待过这些客人。一旦看到景颇族大妈进门来了,先招呼她坐下,然后飞奔跑去找左屋的二婶,无果,又赶紧绕一圈去寻右屋的三婶,也无果,只好自己处理了。先去橱柜尽可能多地拿出一些饭菜,简单热一下端上去,连说带比画请她用餐,心中不禁生出成就感来。得到的礼物照例有酸木瓜、无花果或小橄榄。作为一个小孩,每次都很好奇地凑过去看看那箩筐里藏着哪些宝贝。大人们善待这些客人,我们也学着有模有样。这样来来往往的,家里自然就交了一些固定的景颇族朋友。时间久了,很容易看到他们性格质朴而果敢,热情又讲义气。

跨族联姻的家庭

我来自一个多民族联姻的家庭,我们家俨然是民族融合的案例之一。爷爷有三个儿子,我父亲是老大,他们三兄弟每人又各自有三个儿女,因此就有了九个孙儿孙女,总共是六男三女。我们都是80后,如今也都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又养育了自己的儿女。这九个孙辈中,三个孙女有两个(包括我)嫁给了汉族,一个嫁给了傣族;六个堂兄弟中,有三个娶了汉族媳妇,两个娶了傣族媳妇,另一个娶了景颇族媳妇。于是,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变得很热闹,居家交流用几种语言,日常服饰有几种民族风格,餐饮也很丰富多样。

首先是家庭用语,以傣语为主,又夹杂着汉语和景颇语。傣语学起来并不难,生活在傣族地区的外来人,通常在一两年内就能掌握傣语。嫁入傣族家庭的无论是汉族还是景颇族的儿媳妇,很快都能听懂傣语,有的还说得很自然。但是由于景颇语和傣语分属于藏缅语族和壮侗语族,二者在语音语调上差异较大。景颇族人说傣话总会带着浓厚的“藏缅味”,透着一股热情和幽默感。例如,说起家庭称谓,傣家人一般随自己的孩子来尊称对方。家中有了汉族、景颇族的儿媳后,称谓显得有些混乱。外甥称呼舅舅为“冒混”(傣语),叫舅妈为“冒混娘娘”(傣语+汉语)。这样的称谓比比皆是,怎么亲切怎么来,家庭称谓似乎乱了套,但是却乱得其乐融融。

通常来说,一个民族的服饰文化主要通过女子的穿衣打扮来体现。在跨族联姻的家庭中,家居服饰自然也有多种风格。上了年纪的傣族妇女多穿本族简装,年轻妇女则嫌筒裙太烦琐也不便劳作,所以平日里多穿现代汉装,只有到逢年过节才穿上民族盛装;汉族媳妇穿上傣装便舍不得脱下来,走起路来也娴熟利落、婀娜多姿;而景颇族儿媳以景颇简装或者现代汉装为主。逢年过节要穿傣族盛装时,妇女们常常聚拢在一起,在婶娘们的指导下互相帮忙盘头发、包头(巾)。

自从有汉族和景颇族的儿媳后,家里的食物也变得花样繁多。日常餐饮以傣族的各种“酸味”为主,有酸笋、酸扒菜、酸鱼、酸肉等。除此之外也有景颇族的各种“舂菜”,如“鬼鸡”、舂牛肉干巴、舂野生菌、舂烤鱼等;还有汉族的各种面食糕点,如包子、馒头、油条、春饼等。若是有婚丧嫁娶等重大家事活动,必定会邀请汉族和景颇族的亲友,各方亲戚朋友聚到一起,届时汉话、傣话、景颇话满屋飞,大家也都可以弄懂彼此的意思。

跨族婚姻无疑可以扩大家族的“朋友圈”。两位叔叔以前是木工,他们善于建造干栏式房屋。以往他们主要在周边的傣族村寨盖房,自从有了景颇族媳妇后,他们将业务扩大到了景颇山寨中。他们的手艺广受好评,因此也广结良友。这些景颇族朋友下山办事路过这里,往往会进门吃顿简饭,把酒言欢叙完旧再赶路。正如傣族谚语说的“田不耕种就变荒芜之地,亲友不往来就成陌生人”,走亲戚是你来我往“走”出来的。可以说,跨族联姻的家庭是民族大团结中的“小样本”。

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整体繁荣发展,不同民族的族际交往越来越频繁,跨族婚姻也越来越普遍。多民族的家庭中养育的子女大部分可以掌握两到三门语言,不仅如此,他们也会了解到多个民族的传统文化。他们往往能养成多元的思维方式,也更易包容他者的文化,达成“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生活态度。

民族家庭的新气象

我们要继承民族的传统,也要与时俱进继往开来。在上世纪80年代出生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受到的是新式教育,与老一辈人比起来他们有着许多不一样的思想观念。在家庭关系、子女教育、民族平等,以及各民族的传统习俗方面,他们有着新的态度,表现出一些新气象。

首先,家庭关系越来越民主,在男女平等方面迈进了一大步。在劳务分工的问题上,不同的民族具有不同的观点。旧时代的傣族妇女除了负责全部家务,也要和丈夫共同承担田里的重力劳作。傣族妇女性格坚韧不拔,能吃苦耐劳,她们往往是勤劳的代名词。在一次婚礼上,媳妇们都蹲在一起收拾碗筷,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笑着。景颇族儿媳妇一出口就引人发笑,她那夸张的表情,语音语调天生带着一股幽默感。她说:“我们景颇族的新娘子什么都不用干,等着吃就行了。傣族家就不同了,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就洗了三天三夜的碗啊!嚒嚒……”旧时代的傣族社会有“男尊女卑”的落后观念,有的儿媳妇不能上桌与公婆一起吃饭,只能躲在厨房里独自一人吃最简单的饭菜。夫妻一般不会并肩出入,不然会被人笑话。如今,年轻夫妻互相尊敬,家庭地位平等。他们下地干活也能同出同入,同甘共苦。

在多民族文化交融的环境中长大的这代人,他们一旦成为父母后,在子女教育的问题上与老一辈的态度也有许多不同。尤其是汉族儿媳妇最重视子女的教育问题,她们相信只有培养好下一代,整个家族才会欣欣向荣。因此,她们舍得为子女投资,尽力帮助他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相对来说,傣族和景颇族人的教育观稍显狭隘,缺乏远视和投资观念,往往局限于眼前的短期利益。因此,跨族婚姻不仅是促进民族文化交融的有效途径,也可以引来先进的观念,从而激活家族的生命力。

经济的发展是文化繁荣的基础,西南各民族往往通过传统节日开展文化交流。在盏西,每年有许多“摆”,这是傣语,泛指所有的节日活动。有的“摆”是定期举行的。例如,春节期间有关公庙会“摆关公”;二月中旬有景颇族的目瑙纵歌节,傣语叫作“摆航”;四月中旬又到了傣族的泼水节“摆算南”。也有不定期的“摆”。例如,某个傣族寨与对岸的景颇寨合作建起一座桥梁等,都要为之开展庆祝活动。届时,主办方(东家)就会发帖做“摆”,邀请周边乡民前来“赶摆”。大部分“摆”是民间组织的,也有的“摆”是官方组织的。例如,盏西镇政府会组织举办泼水节,届时辖区内的每个傣族寨子派来代表参加,同时还会邀请傈僳族代表队、景颇族代表队等。所有代表队在政府广场集结,然后随着鼓点跳傣族的嘎秧舞。到景颇族的目瑙纵歌节时,政府也会如此操作,人们聚集到目瑙示栋旁,随着景颇族的歌曲和鼓点跳他们的“万人舞”。可以说,这是居住在西南边陲的各民族文化交流的一种典型方式。在官方主导下,各民族互相尊重彼此的传统节日并共同庆祝已然是一种标准化操作。

在小小的盏西坝子中,各民族的儿童享受着国家九年免费义务教育,他们成为同学好友,长大后又跨族而婚。这些青年如今在我国各级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社区、乡村、学校等领域工作,又将促进民族团结进步的理念贯穿于自身工作中去。放眼周边地区,与盏西坝子情况相似的有很多。若干民族分别属于不同的语族,历史上形成了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但每个民族都是人类物质财富和历史、文明的创造者,各民族完全平等。坚持民族平等和团结友爱,反对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促进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保护和发展少数民族文化,是我国的民族政策基本内容。随着我国民族政策的宣传和普及,西南地区在历史上彼此隔绝甚至敌对的少数民族,如今友好相处,文化交融而且互相联姻,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社会现象。

(作者屈永仙,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中国民族教育》杂志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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