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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私家语,教书“旁观客”

发布时间:2019-01-23 作者:贺秀佩 来源:中国教师报

20世纪90年代,我念乡村初中、小镇高中,家务尚可,作业不多,父母师长皆仁慈,我得以如饥似渴又非常自由地看闲书。初中时上学最悠闲,每天至少能看一本书。大学时,不少课程允许以习作、论文代替考试,故常可去图书馆。工作后,结识的朋友多为书虫。冥冥中,教书仿佛是早已选好的路。

今年是我工作的第17年,我越来越体会到:读书是教书的最佳捷径,而教语文的最好办法就是提供给学生多样化材料,然后在一旁“煽风点火”,推动他们“掐架”。

本文试着找出对我的成长和工作产生过明显影响的书。除了最后一本,其他均为13-23岁期间所读,人生像一场不断反刍的体验之旅。

自我认同是教师的“定海神针”

为学生的成长打下生命底色,帮助学生通关升学,我相信这是许多老师的双重追求。但是,也正因为这样的自身责任感,加之外界对老师的高期待值,许多同行都会感到焦虑和不满。想要做一位比较不错的老师,首先要有强大的自我认同。实际上,一个人要完成自我认同,可能需要终其一生。因为,自我认同意味着理智地看待自身能力,能反思突破自我,又不盲从权威、他人或社会舆论。

回望来路,小时候父母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从小到大,父母几乎没有责骂过我,更不用说打我。小学五六年级之后,他们会与我一起商量家中的大小事务。比如,年初畅想新的一年,要实现怎样的家庭梦想,我想要什么来奖励自己。他们几乎信任和支持我的所有选择,包括我初中时借书所需要的零花钱。

初中成为我阅读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原因有二,一方面是父母的完全信任——租借费用和具体借什么书,我自己决定;另一方面,我的老师们不干涉我看什么书。我写什么作文交差,语文老师都不反对,六年级时,一次语文作业要写《雷锋日记》读后感,我激动地把司汤达《红与黑》里的于连与雷锋进行了幼稚的人物比较。可见,看了几本书之后就会有分析比较的冲动。

我还渴望了解自己,把能找到的卡耐基的作品都读了,把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兴致盎然地生吞了二遍。要讲对我最起作用的是刘墉的书:《超越自己》《肯定自己》《创造自己》《我不是教你诈》《萤窗小语》,每一本都像一位高明的心理老师。我曾把《肯定自己》整本书工整地抄下,做成一本册子送给学生作为毕业礼物。

两三年后,我在《南方周末》上读到龙应台写给儿子的专栏书信(后成书《亲爱的安德烈》)。两者相比,刘墉与儿子交流的口吻更家常。也可能是因为刘墉喜欢讲故事,读起来更觉亲切、宽容——后来我逐渐明白,刘墉能这么跟儿子说话,可能源自他想让孩子拥有饱满安全感的自觉——比如:不要只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别人;不要迷信计划,可以放弃计划;学习接受失败。

工作之后,我接触到许多个性鲜明、需求多样化的学生和家长,就会想起刘墉的示范:随和的语气和共情的意识;请多多像《肯定自己》的书名那样暗示肯定自己和学生:你是天地间一个不可缺少的人;多给学生看和写的自由,虽然这自由本就是他们的。

就像美国作家安兰德在《源泉》《阿特拉斯耸耸肩》等作品中所讲:不必向他人证明自己。这跟刘墉讲得差不多。自我认同的老师,仿佛手握定海神针,老师相对从容地做课程做活动,谋求师生双方的提升,而不是通过考试,尤其不是通过升学率、重点率来证明自己。学生的考试成绩,必定是老师的课程顺带而来的副产品。

也许这四年杂食,像建模一样强化了我此后的职业心态:倡导跨越阅读舒适区,希望学生不仅仅看文学类作品,重视学生在初中时代的阅读量的输入。当然,质是建立在量的基础上的。

课文不等于范文

如果学生喜欢语文,早晚会发现“课文死了”:课文不等于范文。本来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历史专业出身,讲课旁征博引,很是精彩,但自从我读过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之后,老师的课就味如嚼蜡了。

20世纪90年代初,读六年级的我压根不知道作者的立场,没有偏见和预设,只看见作品。这文笔真是惊艳,如此热烈又萧闲!他讲禅宗,我似懂非懂。前几年,木心《文学回忆录》火的时候,我觉得它与胡兰成的散文很相似,都有一股超然、随喜又略带幽怨的况味。

当时,我非常想看胡兰成的更多作品,托了亲友到处去买而未果。于是,疯狂搜索图书室里不同地区不同时期的作家散文一补遗憾。一次翻看初中时做的摘记,王鼎钧、梁实秋、梁遇春等公的文句与亦舒的感叹、张爱玲的写景并驾齐驱。

我高中时做语文课代表,常拿着老师的教参给大家报课后习题的答案。如果把杨朔《荔枝蜜》、吴伯萧《记一辆纺车》这些歌德式散文词句的理解与我从前读摘的内容进行比较的话,真有点遭遇《三体》式“降维打击”的感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教书之后,我效仿前辈取舍教材的做法,把课文作为思辨类素材,请学生对单元课文进行排序打分,撰写质量报告。

自我觉醒

陈寅恪先生对陈端生《再生缘》评价很高,认为可以与印度、希腊的史诗相比。初次读到此书,我十三四岁,它于我更像一本性别启蒙读物。

同时期,我看了许多女性故事。其中有一个勇敢美丽的女子鲤鱼精,爱上了一个书生(1959年的越剧电影《追鱼》)。为阻止她的爱情,上天施以做神仙的诱惑。鲤鱼精为爱情而奋斗,无比勇敢,她宁愿自拔鱼鳞,也要嫁给自己看中的书生。

《再生缘》里的孟丽君一样的至情至性,一样的自主勇敢。她逃婚不从,女扮男装,考取功名,官拜兵部尚书,娶妻而获姐妹情谊,与父兄同朝为官,果敢自信。在我看来,她是各种古代女英雄中最有独立人格的一位。爱情不一定是女生的归宿,孟丽君探索着自我实现的更大可能:她完成了女扮男装的祝英台没有完成的学业之旅,对接上了花木兰(野史故事)的入朝从政可能。

初中毕业后,班里许多优秀的女生报考中等师范或中专技校。也许是受了《再生缘》的影响,我读高中去了。

上高中后,我读到《第二性》,法国存在主义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对女性客体地位的表述,呼应了《再生缘》中孟丽君必须面对的尴尬处境,继续女扮男装维持姐妹情谊,还是选择夫婿嫁给爱情?

在这本写于18世纪的小说里,在从政与性别选择之间出现了矛盾,放到现在也未必有合宜的答案。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为了做一个自由的社会人,孟丽君不得不放弃做女性的权利。不肯换上女儿装的孟丽君,没有《木兰诗》里女主换回女儿装的后退余地。

因为这两本书,我开始看到身边的女性亲友的困境:初中没毕业就出嫁的女同学,真的是嫁给爱情了吗?找个好老公、培养一个优秀的孩子是不是人生目的?

大学之后,有机会阅读女权主义理论。工作之后,我请同事一起给学生做青春期性教育。语文课上,我会结合流行歌曲、电影、社会热点组织“爱情”“婚姻”等话题的讨论和写作。如在三八节前后,请学生观看纪录片《被误解的女性》(Miss Representation)等,讨论物化和偏见。我希望学生从青春期起,就思考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利和方式。

做一个世界公民

使我向往做一个世界公民的是两本书。

一本是斯蒂芬·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在书的前半部分,茨威格描绘了欧洲文化艺术的“太平盛世”,他笔下的维也纳是艺术至上的圣地。茨威格从小要做一个“世界公民”的真挚渴求,深深感染了我。但是书的后半部分,欧洲文化精神的衰败,包括作家自身悲剧性的结局,给我重重一击。

一方面,我开始质疑狭隘而狂热的民族主义;另一方面,我开始搜寻那些描述人类晦暗时期的作品,比如二战后自杀的作家作品,后现代各流派的小说。我想靠近他们的困境,渴望搜寻他们超越蒙昧的路径。

最具代表性的是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俄罗斯的特定历史阶段孕育了闪耀的群星,也制造着疯狂迷失的大众。整个俄国像一个精神病院,契诃夫写有《第六病室》,巴金写有《第四病室》,而《大师和玛格丽特》里有社会象征意味的是一场魔鬼晚会。玛格丽特被撒旦选中,担当魔鬼晚会的女主人,在不安、恐惧、虚张声势的聚会中,她光彩照人,虚幻得近乎完美。她在魔王撒旦的帮助下,让大师获得了永远的安宁——死去。

大师的结局应验了耶稣信徒马太所说:论功德,他不该得到光明,他只该得到安宁。在现实的压制下,布尔加科夫开辟了一种退守内心的可能,就像意识流作家福克纳所说:“人只要有向往自由的意志,就不会被毁灭。”他也借魔王撒旦之口启示了俄国式的善恶观:“假如世界上不存在恶的话,你的善还能做什么?”

像其他写魔鬼如歌德《浮士德》、写炼狱如但丁《神曲》成为疯狂岁月中许多人的心灵防腐剂一样,这本“白银时代”的隐秘作品,回响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唯有保持自己内心自由的人,才能够保持并扩大整个人世间的自由。

这两本书,推动我去关注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在后来的个人阅读和教学中,我有意识地结合文史呈现多种材料,把个体命运放到更广阔的背景中去理解。比如教明代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我找王汎森先生的《明清思想十论》、浦安迪先生的《中国叙事学》来辅助教学。

理解、比较、关联

文史相通,大学时一门名为中西交通史的历史系课程,勾起了我对中西比较文学的兴趣。比较文学是建立在熟悉中西文学理论的基础上,我就去找中西文学理论和美学类书籍。

当时同学中正流行看韦勒克的《文学理论》,一书难求。别的院系同学在读什么,同系同学在读什么,这种同学氛围真是一个好东西,教书之后我对这一点更有感触,同学“互喂”会推动你不断地去抢书读,做笔记。

比如古代文学批评史,我做了大量细致的笔记。对于后来当老师也是非常有定心安神之效。最实用的是一套北京大学出版的比较文学研究丛书。乐黛云先生的《文化传递与文学形象》、张京媛先生的《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等,使我有意识学习运用。2001年作家V·S·奈保尔获得诺贝尔奖时,我大胆地借用后殖民主义理论,把他的作品与郁达夫的小说《沉沦》作比较分析,作为毕业论文。

文学理论也可以为语文阅读教学输送具体的方法。工作后不久,我就写过一篇论文《文本细读,为阅读教学寻津;多种文论,为文本细读补血》。

近些年,学校要求开设选修课,我开过一门《民国先生朋友圈》,比较文学的许多理论和观念都是很好的养料。比如和而不同,在接受差异的基础上,去寻求共识;要把人事放到具体情境中去理解。

语文作文训练中我比较注重让学生练习写评论,包括书评影评时评。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曾是最给我启发的一本指导用书。

这本书里,最好看的是《牛虻和他的父亲、情人和她的情人》。作者让每个人物进行内心独白,因为是以第一人称写的,读者容易入戏,不知不觉就放弃道德法官的站位,会去理解书中每一个个体的疼痛和选择。

《牛虻》本来是一本革命题材小说。刘小枫的读法,为宏大叙事提供了一个新的观察视角,也帮我与从小读的各种革命题材的课文作了和解。作者还解读流行的文艺书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十诫》等,把一组组的矛盾剖析得不错:身体与精神、道德和伦理、革命与自我、宿命与自我意志、神性与人性等,真切地体会到个体的有限和虚无。读完,你会发现误会是人生常态,矛盾是人的本来属性。阅读作品中的人物,需要理解而非审判,是我从这本书里感受最深的地方。

这本书之后,我留意大洪流中的个体感受。因为个人故事是历史的血肉,叶广岑的《采桑子》,牛汉的《我仍在苦苦跋涉》,严祖佑的《人曲》,都是这种在跋涉中超越混沌的作品。其中,《采桑子》是一个楔子。

这是贵族大家庭式微的小说。作者的笔调既温柔又冷静,很能描摹展现跌宕浮沉,以纳兰性德的同名词串起每个章节,十几个人物各自挣扎,背后是百年社会的巨变和传统生活方式的嬗变。

人人都可以是历史学家。我引导初中生进行口述家族史写作,让学生感受家族亲人的荣耀与痛苦。只有了解这一个个家庭中真实的“我”,体会他们与我们的异同,才有精神上彼此对接的可能,才能理解祖辈的人生选择与被选择。只有在感知历史的复杂和人性的丰富的基础上,才能超越自身利害去看待个人的遭遇和家族的命运。

最能给予我教学启发和支持的,是近几年所读的一本奥派经济学著作——米塞斯的《人的行为》。此书有助于理解师生关系、同事关系、课程教学组织的内容与形式、如何服务学生、教师如何自我成长等。

举个例子,米塞斯在“自由”章节中谈论:“每个人当他是生产者的时候,他将直接(当他是企业家的时候)或间接(当他是工人的时候)依赖消费者的需求。但是,这种对于消费者的依赖不是无限的……在‘物质利益’与‘他认为他的天职’之间的选择时,还是由他自己决定。”

他所说的“每个人”,我理解为包括教师在内,当他/她是课程的设计者身份时,他要切实考虑学生的需求,输出相应的课程。当他/她是消费者角色(再学习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怎样花费他/她的钱,比如选择参加怎样的教育培训。

教书于我,是命运的奇妙馈赠。教书,也成了一条连接我和他人以及这个世界的小路。每个人的路,首先是需要自己作为主力去创造的,同时最好能发动学生、家长、同事、同行,共同来打造一个生态环境。但是,每个人的路,无法复制。而我自己,也不是孟丽君那样勇敢的女子,我就是试一试米塞斯先生所言:“一个人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在这个程度内就是自由的。”

贺秀佩,1979年生,浙江宁波人,初中语文高级教师。喜欢读书,相信经典穿越时空的力量;教书有些兴致,时常“为难”学生:撰“初中生口述家族史”,找书店开讲座,理“我的201*年书单”等。

《肯定自己》

刘墉 著

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

《禅是一枝花》

胡兰成 著

三三书坊1990年版

《再生缘》

陈端生 著

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

《第二性——女人》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昨日的世界》

[奥]斯蒂芬·茨威格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

《大师和玛格丽特》

[苏]布尔加科夫 著

外国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

刘小枫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丛书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世纪90年代陆续出版

《采桑子》

叶广芩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1年版

《人的行为》

[奥]路德维希·冯·米塞斯 著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

《中国教师报》2019年01月23日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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