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转寄乡愁

初夏的云贵高原，风里浮动着麦芒的清甜。我弯腰摘下一穗青麦，指尖碾开籽粒，乳白的浆液立刻染湿掌心，清甜的气息混着泥土香，瞬间漫过记忆的堤岸。

农谚说“小满十日满地黄”，可做碾转的青麦必须赶在小满前后的“黄金八日”采收。如果太早，麦粒灌浆不足，嚼起来寡淡；若太迟，淀粉凝结，便失了那抹鲜嫩的甜。

当晨曦洒在麦浪中，我与几个好友戴着草帽在二娘家的麦田里逐垄挑选，指尖抚过麦穗，像在弹奏一曲关于时光的和弦。青中透黄的穗子沉甸甸地弯下腰，硬实的籽粒顶破颖壳，用指甲轻掐便能挤出半透明的浆液——这正是采摘的最好时节。

想起祖母曾说的话：“麦穗要选中间青、两头黄的。”于是，我举起一束麦子，让阳光穿过麦芒，在我眼角的细纹里织出金色的网。按照祖母所说，这叫“金包银”，做出来的碾转最是香甜。众人蹲在田垄间，指尖翻飞，不一会儿就攒了满满几大竹筐青麦，穗叶上的露水沾湿了裤脚，却也没人在意。这些带着晨露的青麦，即将开启一场穿越时光的味觉之旅。

脱粒是个功夫活儿。我们将青麦扎成小捆，在晒谷场上反复摔打，金黄的麦粒雨点般落下，混着麦壳、麦芒，像撒了一地碎金。炒麦是最考验火候的环节，火塘里的火苗欢乐地舔着大铁锅底，青麦倒进去的瞬间“刺啦”一声腾起热气。麦粒在锅中翻滚跳跃，渐渐染上黄褐色。二娘握着木铲，手腕有节奏地翻动，炒麦的香气逐渐漫出来，混着柴火的烟味勾得人直咽口水。

蒸好的麦仁倒进石磨时，木甑子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气。我们往磨眼里舀一勺麦粒，轻轻推动磨盘，“吱呀—吱呀—吱呀”，石磨转动的声音像一支古老的民谣，磨齿间挤出的碾转如绿色的丝带，沿着磨盘边缘滚落，还带着新鲜麦仁的温热。二娘拾起一段碾转放入口中，在褶皱的脸板上眯起眼睛笑着说：“还是那个味道，清甜里带着点嚼劲，跟那时候一模一样。”我们围在石磨旁轮流推磨，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录视频，镜头里石磨与竹筛的组合在现代化的滤镜下显得格外古朴。

正午的阳光铺满院落，青石板桌上摆着刚出锅的碾转，拌了蒜泥、香醋和芝麻油，翠绿的色泽里点缀着雪白的蒜末，看得人食指大动。我夹起一筷子碾转送入口中，牙齿咬破麦仁的瞬间，清甜的汁液在舌尖绽开，混合着调料的香气，唤醒了记忆深处的味蕾。

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有人忽然说：“你们觉不觉得，这碾转吃的不是味道，而是老一辈人难忘的美食回忆？”众人纷纷点头。是啊，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谁还会为了一口碾转，花上一整天时间采收、炒制、碾磨？但恰恰是这漫长的工序，让每一口碾转都沾满了光阴的重量。我抬头望向远处的麦田，收割机正在金色的麦浪里轰鸣，现代与传统在这片土地上悄然相遇。

暮色降临时，二娘把剩下的碾转分装成小袋，打算让我们带回城里分给孩子。“现在的小孩啊，可能连麦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轻轻抚摸着布袋，仿佛在触碰某种珍贵的信物，“等到周末，我打算去城里接孙子来田里认认麦穗，教他怎么挑‘金包银’、怎么用石磨磨碾转。”

月光漫过晒谷场，石磨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像是在催促耕耘农事。我忽然又想起祖母的话：“碾转吃完了，麦子收完了，下一轮农作又要开始了。”原来这个小小的碾转里，藏着最朴素的农耕哲学——春种秋收，周而复始，时光在谷物的轮回里悄然流转，而那些关于土地、关于劳作的记忆，终将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舌尖上延续下去。

当我们细细咀嚼碾转时，尝到的不仅是青麦的清甜，更是对土地的眷恋、对传统的敬意，以及对那些渐渐远去岁月的深深怀念。

（作者单位系贵州省盘州市第七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5年05月28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