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清晨,镜中的面容突然成了陌生人。左脸仿佛被无形的魔咒封印,嘴角不受控地向右倾斜,左眼总泛着泪光,连视物都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雾。诊断书上“周围性面神经麻痹”的字迹清晰刺眼,原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面瘫”。
病症最鲜明的注脚是嘴歪眼斜。先说这双眼睛:右侧眉毛高傲地扬起,俯视着低垂松弛的左眉,曾经默契的双眼此刻各怀心事,视线再难交汇。轻阖双目时,左眼像个叛逆的孩童,虚掩着留一道缝隙,眼白若隐若现,倒像是半梦半醒间“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的模样;即便用力闭合,仍然倔强地露出一线眼白,定格成“翻白眼”的姿态。丈夫见状,笑称我像《射雕英雄传》里的柯镇恶——脑海中浮现柯镇恶手持铁杖的威严模样,我又好气又好笑。
与儿子视频时,更发现左眼如固执的哨兵——右眼正常眨动时,它岿然不动,连眼泪都显得格外执着。因无法闭合,泪水常不受控地坠落,正应了作家琦君笔下“涕泗横流”的意象:稍一颔首,泪珠便簌簌砸落,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每到入夜,必须亲手为左眼“合上窗帘”再戴上眼罩,才能在黑暗中寻得一丝安稳。
嘴巴的歪斜则让日常生活充满荒诞剧的色彩。刷牙时,水流在口中改道,左唇如坚固壁垒严防死守,逼得水线只能从右侧突围;可饮水时,左嘴角又成了疏漏的缺口,汤汁总趁人不备悄悄潜逃;咀嚼食物时,余光里右唇一下一下地蠕动,活像默片时代夸张的喜剧演员——右腮帮子奋力运作,左脸却纹丝不动,藏在左颊的食物,非得用手辅助推移才能进入咀嚼轨道;就连说话时嘴角都不自觉地向右牵扯,左脸始终保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漠然,仿佛这场病痛只是旁人的故事。
最煎熬的时刻藏在浴室的水雾里。花洒的水流冲击着无法闭合的左眼,针刺般的疼痛蔓延开来;洗发水顺着发丝滑入眼眶,渍得生疼却不敢冲洗,生怕加重伤害。此刻终于懂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的分量——再微小的日常,在病痛面前都成了需要咬牙跨越的关卡。
水肿期后,针灸室的冷光里,银针如细雪落在左脸。余光中,颤巍巍的针身在灯光下泛着幽蓝,恍惚间自己成了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电流通过夹子传来细微震颤,眉骨、脸颊、嘴唇在脉冲作用下轻轻抽搐,想象中左脸定是扭曲如荒诞派画作。望着镜中肿成包子又布满细针的面容,不知这“筛子”般的印记能否换来明日的舒展?
治疗后走在归家的路上,看着行人自然的眨眼、对称的微笑,听着细碎的笑语随风飘散,突然喉头一紧。这些曾被视作理所当然的“寻常”,此刻却像隔着毛玻璃的光,朦胧而遥远。想起宇航员刘洋接受采访时说的话:从太空归来,第一次用自来水洗手的触感,双脚踩在地面的实感,听见母语呼唤的瞬间……原来幸福早已藏在这些“习以为常”里,只是健康时从未细嗅生活的芬芳。
等待康复的日子,镜中的歪斜渐渐成了熟悉的朋友。我开始学会与这不完美的面容对话,在每一次手动闭合左眼时,在每一口需要辅助咀嚼的饭菜里,在针灸室的冷光与电流中,触摸生命的另一种形态。或许当某天清晨,笑容终于重新对称,我会怀念这段与半边脸共处的时光——它让我懂得,那些被忽略的日常原是生命最珍贵的馈赠:是双眼自由眨动的默契,是嘴角自然扬起的弧度,是水流过脸颊时不必闪避的坦然。
病痛如炼狱,却也在灼烧中照亮了平凡的幸福。当我学会接纳这张不完美的面孔时,那些曾以为的狰狞和狼狈竟也渐渐镀上温柔的光。原来真正的康复,从来不止于面容的复原,更是心灵在褶皱处舒展的过程——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忽然便读懂了生活藏在细节里的情书。
(作者单位系江汉艺术职业学院)
《中国教师报》2025年06月04日第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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