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生小记

随看随想

史铁生，是具有经典意义的当代作家。其人其著，都是人们爱敬的存在。

    朱伟，是文学编辑和文学批评家，曾任《中国青年》记者和《人民文学》编辑，主编过《爱乐》和《三联生活周刊》（著名的古典音乐工具书《音乐圣经》的编撰者林逸聪，就是这位朱伟）。当然，他还是史铁生的朋友。这样一个人的笔下，会有怎样的史铁生？

    这里选刊的“小记”，出自原文的第一部分和第六部分（原文共八部分），我们当然不足以尽享其醇；但朱伟对史铁生的真挚情感、对史铁生作品的深透理解，以及一个记者、论者和学者的魅力，都在字里行间闪烁着。（任余）

这些日子，每次见到铁生，心里总会涌起一些淡淡的洇开来的愧疚。是因为他犯病时没顾上去探望，是因为应该帮他干些什么实际上什么也没法帮他，还无意中用浅薄的怜悯伤害过他的自尊？是因为与他面对面无法回避上帝造成的不平等、无法掩饰虚伪？是因为他越变越宁静安详，在这宁静和安详面前，自身的芜杂与污浊成了黑暗与光明之间无法驱逐的阴影？

我什么都说不清楚。

我认识铁生已经整整十年。十年前，他在那间街道小作坊里，往仿古家具上画仕女。小屋很暗，终年不见阳光。从小作坊回家，要走长长的一截胡同。胡同窄窄的，铁生膝盖上盖一件破棉袄，慢慢地摇那辆旧车。在他背后，黄昏飘忽、慵懒的影子，一片一片，挂在雍和宫的红墙上。

铁生是那种宽容善良得令人感觉他软弱的人。这种宽容善良，使所有人一见他，就会感觉到那种没有装饰的诚挚与温情。一个人，遭遇着那样沉重的痛苦，却又表现出那样的宽宏大度，于是那种近乎于透明的意志力又使所有人内心感觉震颤。在一片冷峭阴霾之中，他挣脱了一切愚蠢的虚构和历史不朽形式造成的幻觉，在阴影覆盖的水面上编织了一只漂浮的、属于他自己的金色摇篮。他坐在这摇篮里，隔离了疾病、噪音、尘土和恶臭，静静地面对生活那漆黑瞳孔里五彩缤纷的光芒，然后才有了那种清淡而又宁静的微笑。他的微笑是从痛苦和欢乐中提炼出来的那种微笑，于是在斑斑驳驳的阴影之上，又永远是那种被温煦的阳光照得纯纯的透明的暖色。

那时，铁生就住在雍和宫围墙下那个窄窄的院子里。两间低矮的平房，没有院子，没有合欢树，也没有草茉莉与夜来香。薄暮时分，当宇宙的巨钟发出转动的回声，万有引力残酷地吞噬了这沉重的回声之后，就会有清脆的鸽哨从半天空一路撒过去，雍和宫檐角的风铃声就会在那些纤弱的瓦楞草上边神圣地飘动……

铁生的小说，都是他在自己身后留下的极真诚的脚印。

他所讲述的都是他自己的故事：刚开始是用强烈的对比组成的框架里包容的他的辛酸与他的痛苦；然后是用缠绵的回忆连缀的他曾经有过的快慰和他对人间温暖的向往；最后才是剪断了过去和未来后，在一个个虚伪的寓言里，机智与悟性结合，对人生境界的诠释。

他所描绘的都是他自己的形态：刚开始是古罗马那种竞技场中的狗，是一头对周围一切红了眼的蛮牛，是一颗失魂落魄的心，是一条在冬天的风中可怜地发颤的影子。然后是一个在梦境中追求安宁的水手，是一个停留在过去的花粉里的蜜蜂，是一支无力得只能在人工湖里划动的桨，是深秋的雨露中遗留的一把长满苍绿色青苔的春天的椅子。最后才是那把真实地碾着落叶碌碌作响的轮椅，才是那只随便扔在寒冷而又干净的雪地里的烟斗，才是那丛在结满霜花的窗玻璃后燃烧的火红火红的炉火，才是那缕在伟大的孤独里透出的平静的微笑。

他所表现的也完全是他自己的渴求：刚开始他渴求的是廉价的平等与怜悯，是少女温柔的手对他破碎的心的按摩，是那种绿绿的暖暖的南方春天的雨。然后他渴望那种可能是虚浮的温情，那种天地万物对一个弱者的救援，那种在漫漫长夜里哪怕是遥远的亮亮的灯光。最后他才渴求从树隙里漏下的清凉目光的意境，他才渴求自己和他人、自己和天地万物、自己和整个世界的天然和谐。

因为他表述的是自己的情感，所以他的语言叙述有从他心底流出的、未经污染与处理的那种潺潺的清亮。这里没有矫揉造作和装腔作势，只有很质朴的真挚所带给我们的生命本体的那种温热。但清亮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显示出那种可贵的清纯的，从一开始他就按自己对世界的朴实认识来组织他的感知，使语流表层显示出在自然光映衬下流淌的柔和的质朴。但他的色彩把握能力又诱使他要在这种流淌中引入色彩，使具体的流淌呈现各种形态的斑斓。对词组色彩的明显追求，从一开始就在词组与句式的组织上打上了精致的印记。可在表述过程中，他又明显意识到了平易叙述的可贵。他一边刻意地选择具体的表述语码，一边又追求那种总体表述轻松自由灵动的意境与效果。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不和谐。铁生似乎一直在力图调和这两者因素，这种艰辛的调和使他的语流经历了从简单到复杂、从混浊到清纯的整整一个过程。一开始是伤感和软弱的愤怒混杂的以色彩显示为主的简单，然后是渗透进理想的人道的依然是色彩纷呈浮于表层的芜杂，最后才是一切表层的色彩沉淀以后，各自在语流底层闪烁着平静光芒的澄静与清纯。这整整一个过程，铁生以他的坚毅奇迹般地调和了两者因素，使不和谐中闪烁出和谐的光芒。这整个语流在流淌中变化的过程，令人想起小提琴与钢琴问答所造成的奏鸣效果：开端是小提琴的忧伤与钢琴冷酷的阴冷形成的对比，中段是小提琴的跳荡与震颤，钢琴快板的应和，终曲才是两者都平息了差异以后的平静、柔和、丰富和辉煌。

（选自朱伟《作家笔记及其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2019年09月18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