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刻舟求剑”的故事,只觉那楚人愚不可及,湖心坠落的剑怎可能在岸边寻回?年岁渐长,才恍悟这并非讽刺,而是一声沉郁的喟叹——在岁月的滔滔长河中,我们谁不曾一次次驶回记忆的某个坐标,徒劳地俯身船舷,试图打捞已然沉落的光阴?然而逝水无情,此岸非彼岸,那遗失之物连同旧日的“我”,皆已永沉水底,再难重逢。
成长是一本被生活注解的成语词典。当“刻舟求剑”的寓言显影为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遗憾,“掩耳盗铃”便成了凡人用以自保的脆弱慰藉,“削足适履”是对现实的无奈屈就,“邯郸学步”则是迷失于喧嚣的自我放逐。那些方块字里淬炼的古老智慧,原来早已预言了我们各自跌宕的脚本。生活,本是一场在风雨中穿梭、于烦恼里寻觅超脱的漫长修行;人生,亦是一段在困顿中跋涉、迷茫中渴求觉醒的艰难旅程。唯有看开,方知雨亦是晴;懂得放下,才见云亦是雾;洞明看破,终悟有亦是无。而教育,尤具这般深邃的“滞后性”。
年少懵懂,只道《陈情表》中“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是课业里需背诵的骈句。直至亲历至亲溘然长逝,方痛彻这十八字背后,是怎样一种相依为命、生死相托的至情。原来亲人的离去,并非一场倾盆而过的骤雨,而是渗入生命肌理、伴随终生呼吸的潮湿。当直面周遭巨大的落差与无形的障壁,才真正咀嚼出《送东阳马生序》里“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的分量——那份身处寒素而心无所羡的淡然,非天生禀赋,乃是在世事砥砺中反复淬炼,方能铸就的骨骼。孤身踏入人海浮沉,在某个寂寥的深夜,与《记承天寺夜游》中“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叹息共振。此间珍贵,岂止是承天寺那夜的月光?更是月光下,那个能与灵魂坦诚相对、推心置腹的“吾两人”——浪漫难觅,知己难求,原是人生至深的孤独与至暖的慰藉。而当千帆过尽,所有的伏笔终于显影,所有的耕耘有了回响,蓦然回首,才真正悟得太白笔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酣畅与辽阔。那一声长啸,是命运对每一个坚实跋涉者最洪亮的嘉奖。
教育的种子,往往在少年心田悄然播下。彼时不解其味的文字、懵懂诵读的篇章,如同沉睡的琥珀,封存着未来的顿悟。它静待时光的雨水浇灌,静候生命的犁铧深耕。直到某一天,当现实与记忆在某个隘口猛烈撞击,那沉睡的箴言便骤然苏醒,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叩——
我们终于在岁月的此岸,读懂了当年彼岸种下的深意。这滞后而磅礴的回响,正是教育赋予生命最深沉,也最慈悲的力量。
(作者系山东省临沂商城实验学校教师)
《中国教育报》2025年09月05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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