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民音乐家郑律成。

《延安颂》手稿。 郑小提 供图
“我的父亲不是高高在上的音乐大师,只是一个始终保持着赤子之心的普通人。”
我拜访郑小提老师的那天,屋外北风呼啸,室内却沐浴在暖阳之中。我想请她聊一聊她的父亲,《延安颂》、《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原名《八路军进行曲》)的曲作者、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的人民音乐家郑律成先生。她欣然应允,却又沉默了片刻,似乎陷入了回忆。
“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呢……”
1938年,延安。
黄昏时分,宝塔山被夕阳染成一片金黄,延河水在余晖中闪着粼粼波光。一队队八路军战士迈着坚定的步伐,唱着嘹亮的歌曲从城门走出,口号声、歌声与轻柔的晚风相互交织,构成了一幅充满希望与力量的画面。24岁的郑律成与几名鲁迅艺术学院(鲁艺)的同学一起爬上半山坡,目睹这般景象,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
“给我写首歌词吧。”他对身边的莫耶(革命女作家,当时在鲁艺文学系学习)说。莫耶同样为此情此景所触动,立即用随身携带的纸笔写下了歌词。
因为不愿在日本侵略者的统治下生活,1933年,郑律成背井离乡,从朝鲜光州(现韩国光州广域市)来到了中国南京;“七七事变”后,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他又毅然奔赴抗战的“灯塔”延安,随身带着的,只有一把小提琴和一把曼陀铃。不到半年时间,他明显感受到延安与沦陷区截然不同的氛围——这里虽物质条件不佳,但精神氛围积极向上,人们对抗战胜利充满信心。
这种氛围深深感染了他。“我爱这个地方,爱这里的人民,爱这里的信仰、决心和力量。我日夜琢磨,想写一首歌。这首歌要是抒情的,又是战斗的,还要是歌颂的。”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拿到莫耶的歌词,郑律成非常高兴,没过几天就谱好了曲。他弹奏着曼陀铃,和女高音歌唱家唐荣枚一起在延安大礼堂合唱这首歌,歌名就叫《歌唱延安》,后来由中共中央宣传部更名为《延安颂》。
《延安颂》写出了延安军民对延安的深厚眷恋之情,也真切地表达了全国进步青年对延安的无限向往与崇高敬意。这首歌如同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从延安飞向四面八方,歌声响彻神州大地,甚至跨越重洋,飞向海外。在美国医生马海德为抗战募捐的活动中,这首歌与《义勇军进行曲》一同在美国唱响,它那激昂的旋律和真挚的情感深深打动了海外华侨与国际友人。
对创作这首歌的郑律成而言,对听到这首歌的每一名中华儿女而言,延安不是地理上的家乡,却是精神上的故乡。
从鲁艺毕业以后,郑律成进入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抗大)担任音乐指导。当时的抗大有上万名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员,郑律成的日常工作就是教他们唱歌。音乐最能鼓舞士气、振奋人心。抗大学员们住的是简陋的土窑洞,吃的是粗糙的小米饭,嘹亮的歌声却从未停息。他们开会前唱、吃饭前唱、列队走路时也唱,整个延安仿佛成了一座“歌咏之城”,震得四周地动山摇。
八路军战士们不断唱着激昂的歌曲奔赴抗日战场,他们不一定唱得多么动听,但歌声中迸发出的精神力量却让郑律成深受触动。“八路军那么大的部队到前方去跟日本人打仗,肯定得有股子‘向前向前向前’的‘冲劲儿’。”郑律成曾这样说道。
在延安的日子里,战士们带来的前方战况、胜利消息,以及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朝气蓬勃的精神状态,都深深感染着郑律成。1939年夏天,创作的冲动在郑律成心中萌发。当时,他与诗人公木住在同一个窑洞,公木经常到前方采访,他则去连队教唱歌。郑律成找到公木,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咱们一起合作,写一个大合唱,歌唱咱们的八路军。”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构想:这组歌要有进行曲,节奏要有力,句子要长短相间,要体现出骑兵“嘚嘚嘚”的马蹄声势、炮兵“轰隆隆”的雷霆气势……
公木被这个想法所打动,很快按照郑律成的要求创作出了歌词。郑律成欣喜若狂,把给这首歌词谱曲形容为“为虎添翼”。当公木告诉他“为虎添翼”不是一个褒义词时,郑律成爽朗地笑道:“我们这个‘虎’是吃日本侵略者的虎,是吃反动派的虎,让它‘添翼’,更凶、更猛、更厉害,有什么不好!”
创作条件异常艰苦,没有钢琴,没有合适的乐器,郑律成就靠打拍子、反复吟唱来找寻灵感。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谱曲工作中,将战士们的精神风貌通过音符一一呈现。作品完成后,郑律成到连队教唱,其中《八路军进行曲》简短明快、节奏鲜明、朗朗上口,战士们学得特别快。
这组歌曲很快就传遍了延安,并随着战士们的足迹,回响在每一个抗日根据地和战场上,特别是《八路军进行曲》以其激昂的旋律和振奋人心的歌词,迅速受到所有抗日战士的喜爱。
值得一提的是,《八路军进行曲》后来在滇缅战场演出时(使用的名字为1940年在重庆《新音乐》月刊发表时所用的《军队进行曲》),国民党新一军军长孙立人大为赞赏,甚至打算将其作为新一军的军歌。有人告诉他这是共产党的歌曲,他却豁达地说:“只要是抗日的歌曲,我们就大声唱!”
这组《八路军大合唱》,共包括《八路军军歌》《八路军进行曲》《快乐的八路军》等八首歌。通过这些歌曲,郑律成将八路军的精神气质转化为永恒的音乐记忆,让我们得以通过旋律感受那段峥嵘岁月里中国军人的铁血丹心。
抗战胜利后,朝鲜半岛光复。郑律成回到朝鲜,历任朝鲜劳动党黄海道委宣传部部长、朝鲜人民军俱乐部部长等职务,还组建了朝鲜人民军协奏团,从演员选拔到节目编排都亲力亲为。在朝鲜期间,他创作了《朝鲜人民军进行曲》等作品,带领团队深入基层演出,将文艺送到战士和群众身边。
新中国成立前夕,郑律成的妻子丁雪松担任东北行政委员会驻朝鲜商业代表团代表,同时任新华社平壤分社社长。郑律成在朝鲜担任重要职务。中朝两国分别建国后,这种跨国工作的特殊情况,使他们的家庭面临现实困境,郑律成也面临人生重大选择。
“我是共产党员,在哪里都是做社会主义事业。”经过慎重考虑,郑律成决定携家人返回中国。这个决定的背后,既有对妻子的不舍,也有对中国的深厚情感——1933年就来到中国的郑律成,始终将中国视为第二故乡。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眼见同胞又要遭受战争的磨难,他的心情非常矛盾,但办理手续的朝鲜外务省同志帮他下定了决心:“你还可以以中国音乐工作者的身份再到朝鲜来,援助朝鲜的抗战。”
1950年10月,平壤失守。在周恩来总理的关怀下,郑律成历经波折回到北京,并加入中国国籍。同年12月,他又以中国人民志愿军创作组成员的身份返回朝鲜,随志愿军战士们一直推进到汉城附近,并与刘白羽合作了《歌唱白云山》,献给汉江前线的战斗英雄们。
回国后,郑律成没有担任任何领导职务,而是作为一名普通的音乐工作者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央歌舞团、中央乐团等单位从事音乐创作。他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热情,深入海军、空军、森林工人、船工等不同群体中体验生活,足迹遍布神州大地。在四川,他与船工们同吃同住,记录下震撼人心的川江号子;在贵州,他发现了侗族大歌的和声魅力,并对这一珍贵的民族音乐遗产进行推广;在东北大兴安岭,他冒着严寒与伐木工人一起工作,收集民间音乐素材。这些深入生活的经历,为他的创作注入了鲜活的素材和真挚的情感。
夕阳悄然溜进西窗。从延安到平壤,从平壤到北京,在郑小提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了这位“军歌之父”与音乐、与时代同行的一生,波澜壮阔,但终归平静。
“音乐创作需要生活,如果没有真情实感,就算写出来也只是技巧的堆砌。”郑小提用“生活”二字作为总结,“不管到哪里,父亲总要下去生活。他对生活的热爱,是我最佩服的。”
1956年,郑小提考上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习钢琴,后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也成了一名音乐工作者。我本以为这是一个家学传承的故事,她却笑着说,父亲几乎没教过她弹钢琴,反而喜欢带她去打猎和打鱼。
在音乐创作上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郑律成,在生活中却是一位充满情趣的父亲、一个性情直率的普通人。一次,郑律成骑车带着女儿去野外打猎,远远看到一个人影,郑律成便大声喊道:“老乡,有没有看到兔子?”那个人把帽子一摘:“秃子?在这儿呢!”父女俩笑得前仰后合。“他还教我如何打好提前量瞄准。我哪里学得会?看到兔子开枪就打,后坐力直震得我往后倒。”郑小提说。后来,郑律成还把打到的兔子包起来,带给一位爱吃猫肉的朋友:“我给你带了只野猫(北京部分地区方言中兔子被叫作‘野猫’)!”吃完之后,郑律成告诉他是兔肉,朋友还坚决不承认。
郑小提从小学就开始住校。每周六回家,周日去学校,父亲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接送,她总是放着后面的椅子不坐,偏要坐在前杠上。高兴起来,郑律成就会唱歌。“他学过声乐,声音确实好,走到哪里都唱。”在四川采风时,船工们起初有些拘谨,郑律成开口唱起歌,大家纷纷放开嗓子一起唱,很快就打成一片,一起在船上嗑瓜子、拉家常。
有时,郑律成还会去打鱼。他不太喜欢钓鱼,更多的是撒网捕鱼,甚至发明了一个能把渔网拉到对岸的小机动船。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常常把捕到的鱼分给其他人,也因此有许多“鱼友”。郑律成去世后,朋友们一直惦念着他,每逢忌日都会去八宝山祭奠,有时还带着刚捕的鱼。
在郑小提看来,父亲的一生就是对赤子之心的最好诠释。他对音乐的热爱纯粹而强烈,对生活的态度乐观而积极,对信仰则始终如一地执着与坚定。他爱朝鲜,因那里是血脉相连的故土;爱中国,因这里是给予他理想与归属的精神家园。他用音符作舟,在烽火与山河间摆渡必胜的信念;以旋律为旗,在中朝两国人民心中播撒希望的种子。正是这份赤诚,让他的音乐超越了时代与疆界,成为穿透历史烟云的不朽回声。
《中国教育报》2025年12月05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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