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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寸心

——中国家书的真、善、美

发布时间:2025-10-24 作者:本报记者 董嘉程 来源:中国教育报

本文图片均为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馆藏书信。董嘉程摄

  家书的历史几乎与文字同步。早在数千年前古巴比伦与古埃及的泥板与纸草上,就已发现了家书的雏形。中国书信的起源目前暂无确论,而已发现最早的实物家书,是湖北云梦睡虎地4号墓出土的两件木牍家信,内容为从军出征的士卒黑夫、惊兄弟二人向家人叙述从军征战情况,并向母亲索要衣物钱财。这两封家书写于公元前223年,已是成熟的家信格式,可见家书的源流之远。

  在漫长的岁月里,家书的主要载体从竹木简和帛书演变为纸张,书写工具从毛笔到钢笔,形式从竖写无标点到横写并采用新式标点。然而,其核心功能始终未变——血脉相连,传递信息与情感。

  长期以来,家书更像是文人官员的“专利”,它真正走向民间的黄金时代,则是晚清至20世纪末的百余年光景。这一辉煌期的到来,得益于两个关键条件:一是文化的初步普及,使得更多人具备了阅读和书写能力;二是近代邮政系统的建立与发展——1896年,清政府正式批准设立国家邮政系统,打破了昔日驿站只为官方服务的局限,传书的“鸿雁”终于能够“飞入寻常百姓家”。

  于是,从晚清、民国,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再到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这波澜壮阔的一个多世纪,被无数普通人用笔尖记录下来,封入信封,投入邮筒。它们既是写给亲人的私语,也是无意中为后世留下的最鲜活的社会史资料。及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互联网与电子邮件的兴起,才为这个手写家书的黄金时代,缓缓拉上了帷幕。

  历史的脉搏 生命的凭证

  在信息以光速传递的今天,我们很难想象,有一份牵挂需要积攒数月,有一声问候需要跋山涉水。“家书抵万金”的时代,每一页信纸的重量,都远超其本身。家书之“真”,是其最撼动人心的基石。它并非文学创作中的艺术真实,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呼吸和体温的绝对真实。历史书工笔严谨,勾勒的是时代的宏阔轮廓;而散落于千家万户的信笺,记录的则是历史肌理上最细微的脉搏。

  在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中,一封1953年7月30日写于朝鲜战场的家书,便是一个鲜活的例证。写信人是一位志愿军团长,就在动笔的三天前,《朝鲜停战协定》刚刚签署,历时2年零9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在这封家书里,没有欢呼,没有炫耀,他只是用朴素的笔触,向妻子急切地报告着这个足以改变命运的消息:“白天、夜间,公路上的车辆来往不断。白天车上不插伪装了,夜间也听不到打防空枪了。从今天晚上九时起,敌我都撤出非军事区,现在已开始走向和平。”字里行间,是一位历经战火淬炼的军人对和平最纯粹的渴望,以及对不久后与家人团聚最深切的期盼。

  另一封写于1954年的寻常家信,则敏锐地捕捉到另一个历史瞬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的公布。写信人是一名军人,他将自己听到草案颁布后的所见所感,事无巨细地汇报给远方的表弟。国家大事,就这样通过个人视角化为具体而微的兴奋与自豪。正是这无数“个人的历史”,拼凑出了时代最完整、最生动的面貌。

  正如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副馆长张丁所言,家书的核心本质在于一个“真”字——内容真实,情感真挚。家书是写给至亲之人的私密对话,目的不是发表或传世,因此无须虚构,不必掩饰,信中的喜怒哀乐、担忧牵挂,都是当时当下最真实的心境流露;信里提及的生活琐事、社会见闻,都是未经修饰的第一手史料。这种毫不修饰的坦诚,这种“我手写我心”的原始凭证,在信息爆炸甚至真假难辨的时代显得愈发珍贵。它让我们相信,在历史的洪流中,每一个平凡的个体都真实地存在过、悲喜过,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伦理的濡染 家风的课堂

  如果说“真”是家书丰满的骨肉,那么“善”便是其温润的灵魂。中国的家书,从来不只是一种通信方式,更是一个传承伦理、涵养善念的文化场域。

  展开一封传统格式的家书,即便不看内容,其形式本身便是一部微型的礼仪教科书。在家书博物馆的展柜中,一封民国时期的家书堪称典范。信中,在外求学的弟弟对留守家中代尽孝道的兄长颇为恭敬:提及“兄长治理家务”时,他必另起一行顶格书写,称为“抬头”;写到“侍奉高堂”时,因“高堂”代表父母,再次换行以示尊崇。而提及自己时,“弟”字则写得小而谦卑,退格书写。这种极为考究的“平阙”格式,并非烦琐的形式主义,而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伦理观念于外在形式上的自然流露。

  家书的内容,更是“善”的集中体现。无论是诸葛亮《诫子书》中“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道德教诲,还是《傅雷家书》中关于音乐和文学的精神滋养,无不在润物无声中承载着家风与家教,更承载着亲人真挚的爱。一封晋商父亲写给在外学艺的儿子的信,满纸皆是“保守身子要紧”“办事要慎,处众要和”“与上下人相处,以忍让为主”的叮咛。他将自己的人生智慧凝练成格言:“今日能受其苦,后日必得其甘。”这并非居高临下的说教,而是父爱最朴素的表达。

  名人家书自古有人珍藏,但记录着亿万人悲欢离合、伦理日常的普通人的家书,却正逐渐湮没在通信方式日新月异的潮流中。2005年,时任央视记者的张丁毅然辞去工作,全身心投入“抢救民间家书”这项孤独的事业,20年来从茫茫人海中征集、鉴定、保存了数以万计的家书。他认为,每一个普通人的情感与生活,都值得被铭记,这才是最真实的社会记忆——这又何尝不是对于这份平凡之“善”的最好致敬呢?

  性灵的抒写 艺术的余韵

  我们为家书之“真”所打动,为家书之“善”所温暖,也会为其独特之“美”而沉醉。家书之美是双重的:它既是文学性的,情感自然流淌,浑然天成,也是艺术性的,方寸信笺之间,展现着东方独有的审美意趣。

  家书不同于刻意为之的散文小说,没有命题的束缚,没有结构的桎梏,写信人只是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自然倾泻于笔端。正因如此,其情感才愈发动人。志愿军战士少康在给弟弟尔钧的信中描绘了在战场上度过的中秋节:“天空上悬挂起几十个照明弹,再加上皎洁的月光,地上有一颗针都能看见,公路两旁的高射机枪和高射炮,向天上交织成一片火网。”“月亮照在静静的阵地上空,这是激战前夕恐怖的寂静,除去偶尔的冷枪冷炮、敌人夜航机的声音以外什么也听不到。”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修辞,但因为有真实的经历与真挚的思念,笔下的月色与硝烟便交织成一篇极具感染力的战地散文,读来令人动容。

  中国文人素来讲究“锦心绣口”,这“绣口”既体现在文字上,也体现在书写和信笺上,于是便有了专为书信而生的“花笺”。这些信纸本身就是精美的艺术品,其上印有淡雅的花鸟、古拙的金石拓片,或是精美的山水图案。梁启超用的信笺上印着唐代的镜纹样,古意盎然;陈独秀用的信笺则由“锦云堂监制”,简洁大方。一纸花笺,先于文字,传递了或风雅或庄重的个人趣味。家书的书写则往往是随性的,带着书写时的心绪——或急切,或平和,或欢欣,或沉重。笔走龙蛇间,书写者的性情与那一刻的情感波动跃然纸上,可谓“无意于佳乃佳”。

  而今,我们站在数字时代的十字路口,享受着“天涯若比邻”的便捷时,或许更需珍视家书这份穿越千年的馈赠——沟通从不是信息的单向投递,而是情感的双向奔赴;历史不仅是宏大叙事的铺陈,更是无数个体生命的真实投影;真、善、美不寄存在博物馆的展柜里,它们回响在提笔时那份郑重其事的心跳中。

  纸短情长,墨淡意浓。

《中国教育报》2025年10月24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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