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不可取的公平

　　● 吴非

　　我一直认为，语文作业的评价，对所有学生未必要用同一标准。我的这个观点屡遭质疑。批评者理直气壮，依据只有一个：教师在教学上要坚持公平原则，“一碗水端平”。

　　我当然还不至于糊涂到想反对教育公平，谁都知道，特别是在考试和选拔当中，这个“一碗水端平”，不应动摇。然而，我这里说的不过是作业评价，是一种对“练习”的评价。面对一个班50多个思维、性格不同，发展速度有差异的学生，“端平”的“标准”能测定出差距，而未必能为学生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什么有效的帮助。

　　回忆我读小学时的经历，那时候实行的是5分制，有篇课文好像就叫《米佳的五分》，说的是一位苏联小学生为了得到5分做了假，最后承认错误的故事。我在三四年级的作文最多只有4分，看到作文本上那些个“3+”或“4-”，总会觉得，在老师的心里，我也就是“3+”或“4-”这个等级的学生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动力再进步了。五年级的语文老师是沈定芳，她有一回给了我的作文一个“5-”，这是我第一次得到5分，我把这篇“5-”的作文看了好多遍，体会沈老师给我“5-”的原因，我甚至还想象着她在批这篇作文时的表情……这个“5-”之后，我就经常得5分了，从那以后我的作文分数一直比较高。经历过“文革”、上了大学，直到后来又当了语文教师，我一直记着那个“5-”给我带来的变化。

　　因为这次“5-”的记忆太深刻了，所以我一直都非常重视学生的感受。特别是一些学习有困难的学生的渴望。我知道，我的教学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

　　在理科作业中，可能有唯一答案，有时甚至需要使用唯一的方法，而文科作业未必如此，答案往往是丰富多彩的，有什么必要把评价标准定得那么死呢？在一些名校，对个别学习特别困难的学生来说，他几乎没有可能成为所谓的佼佼者。但是教育者必须重视每一位学生的发展，要给他们足够的鼓励。有些学生由于种种原因，在某一学科的学习中感到困难，他们也作了一些努力，而始终没能走出困境，这就必须设法让他们得到不同一般的鼓励，让他们看到希望。所以，我们未必非得用同一标准去评价他们的作业。

　　我教过的一个高一新班，个别学生作文水平和小学五年级学生差不多，他们甚至对“不少于800字”的要求感到为难，这曾让我非常苦恼。我很奇怪，这么低的语文水平是如何从初中“熬”毕业的。当然我也知道，我不应当去责问孩子，正确的态度是，既然他是这个班的学生，我就得对他负责。按传统的评价标准，他们的每次作文都不会合格，即使“熬”到高中毕业，恐怕也达不到我的要求。如果按统一标准打分，他们的每篇作文都只能得三四十分，而这样的成绩，对一名高中学生来说，简直是羞辱。我每次都在他们的作文中找“亮点”，每次都写出让他们感到温暖的评语，每次尽可能让他们及格。如果在他们的作文中找到一句比较通顺、准确的话，我会大加欣赏，着意表扬，让他有自信，并关注自己的进步。甚至在每次作文批改后下发时，我特别注意他们看到分数时的反应。同事曾经感慨，别忘了我们教的是高中啊！可是我经常告诉他们：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作业批改标准可以因人而异。只要尺度把握得当，能够激励学生，在不涉及选拔评价的作业中，可以一试。有一回改完作文往记分册上登分时，我惊讶地发现有位学生前四次作文都是“76分”，而这一次他的分数仍是76分！我停下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我为自己的冷漠感到震惊。我把他最近的这次作文又看了一遍，的确乏善可陈。然而我想到，当这次作文发回到他手中时，看到这第五次的76分，他对自己的写作还会有信心吗？或许他目前正处在学习的“停滞期”或“迷茫期”，他需要一个高一些的分数，也许他只需要一个80分，就有可能兴奋起来。我把他的作文改为80分，并加写了一两句鼓励的评语。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同学在随笔中说起了这个80分，他说当时松了一口气。接着写道，从作文稿纸上能看出老师改动分数的痕迹，他想知道老师是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我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是此前我对你的作文关注不够。——我没有说假话，我一度忽略了学生的期待与渴望，现在我改正了。所谓的因材施教，也需要恰当地使用不同的激励方式，其中也应当包含灵活地使用不同的作业批改标准。

　　有位理科教师对我说，他上小学时，数学学得一塌糊涂，可是每次作业做错了，老师批改时用红笔打叉，那个叉叉都很小，稍微大意一点还看不清呢；而如果做对了，老师笔下的那“钩钩”可就是大大的了。

　　那位小学老师是个有心人，他是在用“心”批改学生的作业啊！

　　（原载《人民教育》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