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陈洁

　　大概中国的每个小学生都写过“我的理想”的作文。小时候，我心比天高，不爱家乡，满心满意地向往远方和变动，一会儿想做记者、旅行家，一会儿又想当摄影师、潜水员……兴趣多变，总不能确定自己长大后想做什么，但我从小就非常确定——不当老师。

　　因为我的父亲就是老师。

　　从我对父亲的观察中，我认识到，教师是最没有创造性的工作，学生一拨儿又一拨儿地飞向远方，老师却永远停留在原地，在同一个教室，拿着同一本教材，讲同样的话。我对这样庸常的人生大不以为然。教师只是人类知识传播者，而我志在参与人类知识历史的创造，我要做生产者。

　　但父亲是很乐意我当老师的。我考上师范大学离开家乡时，父亲就美滋滋地憧憬说：“好好学，毕业了回我们学校教书，全市唯一的省示范性中学，不委屈你。工作后也会分房子，我们住对门。”我暗地里冷笑，你就一厢情愿、美你的吧，“道不同不相与谋”。

　　父亲说归说，对我却很开明，放了手任凭我自己做选择。我毕业后在北京当记者，生活很丰富，出差、应酬、宴会，常常都是高朋满座、谈笑风生。人在江湖，见识多了广了，父母都是可以忘记的，就像不存在。接到电话，总不耐烦，也就春节回家呆两天。父亲和家乡的中学一样，除了一年一年地见老，好像是凝固的。母亲有时会很骄傲地说到父亲：他评上特级教师了，他当校长了，他上电视了，他的课题获奖了……我似听非听，从来不往心里去。中学的活动，在我心里通通是小儿科。

　　浮华的生活持续了3年，我心灵的空虚和贫瘠日甚一日，越来越尖锐地听出高谈阔论背后的空虚，看到名人背后的阴影，大人物背后的“小”。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重新回到了大学校园，攻读博士学位。在别人眼里是深造，对我来说则是逃离，但我不知道要逃向哪里。

　　这期间，父亲退休了。他的学生给他开了个生日party，几乎闹了一通宵。那晚我见到了他的很多学生，那些曾经叫我“小不点儿”、带着我玩过的学长们。他们从海外、从各自的岗位上齐聚到父亲身边。为了赶到，有的人在两天之内，往返几千公里，累得贼死。那份盛情让我惊愕——父亲不过是他的一个中学老师嘛！

　　这晚，我才知道我们家的这位老师在他学生们心中的位置。

　　一个学生跟我说，那年小升初，按成绩他在可能考取、可能落榜之间徘徊，所以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那天他做了很多考题的准备，怀着“朝圣”的心理，走进二中的校门。发下来的考题，竟然是“校门正对的雕塑就是二中的校标，她是什么？有什么含义？你觉得这个作校标怎么样？什么样的校标是好校标？”他的头一下就大了。要不是考试前嫌老妈唠叨，烦得把头一甩，无意中对校标有了一瞥，他当时就要交白卷了。他放开胆子，大放厥词地把那校标批评了一番，结果反被高分录取。

　　出题的人，就是父亲，他们称“老夫子”的。

　　又一个学生说，那天上语文课，外面飘雪了。湖南的雪少见，他望着窗外发呆。“老夫子”突然宣布，全体学生去操场，打雪仗！

　　又一个学生说，中学时他被家长溺爱得不行。“老夫子”当着他父母的面，拍了桌子痛骂他，那时他恨不得跟“老夫子”拼命，半大小伙子捏紧了拳头几乎要动手。多年后回头想，没有那一顿，他现在或许在监狱，而不是去了法兰克福。

　　又一个学生说，那年眼看要高考了，她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老夫子”找到家长说，你的孩子成绩没问题，问题在于心理。最后这几天不准她来上学，也不准学习，好好玩，好好休息。高考那天按时去就行了。如今她刚从香港毕业回来，在复旦大学工作。

　　又一个学生说，他写作文，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卖肉的，这样就每天都有肉吃了。父亲看了表扬说，好，写得真实。但要记住，以后卖肉的时候不要缺斤少两，干任何一行都要有敬业精神。还有自己吃肉的时候，要记得还有些人买不起肉吃。他现在是一家外企的亚洲区负责人，“敬业”和“分肉吃”，这话他到今天还记得。“老夫子”还说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现在还奉行。

　　是的，父亲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中学教师，但“中学时，我们刚刚开始学着做人”，学生们说，父亲对他们的影响显然是深厚的。一个人从学校毕业以后，可以不必再写作文了，可以写字不那么工整了，但做人的道理还是一样的，那正是父亲适时传达给他们的东西。今天，我知道，要不动声色地告诉那些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什么都懂的青春期叛逆们做人的道理，绝对是一门高超的艺术，是创造性的工作，是有挑战的。

　　也就是那一晚，我决定毕业后当一名老师。

　　站到大学的讲坛上，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当老师。但我有两个借鉴：一个是回忆自己学生时想要什么样的老师；另一个就是回忆父亲的一些做法。有了这两盏指路的灯，我不怕在黑夜里摸索。

　　等我当了老师，我才知道，一直以来，对教师这个角色有多么大的误解。教师并不是简单的知识传送带，就像翻译不是单纯的语言转换机一样。教师的工作需要巨大的创作力和想象力。

　　大学教师和中小学教师在具体工作方式上会有所不同，但教育的理念有相通之处。学生是可以自我生长的生命体，而不是等待被塑造的原材料。教师的工作，是培育而不是雕刻。教师的要义，首先在自己做人，其次在认识学生。自己做人过关了，才能站在讲台上，经得起学生看。认识了学生，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就是教育的最高境界。

　　父亲用他的教学事实告诉我另一个重要的道理，是老师的眼界要开阔。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师的眼界有多高远，对学生的影响就有多深远。就像任何东西都有保质期一样。教字词句章，学生受益终生；教做人的道理，不仅学生受益终生，而且辐射到整个社会风气，影响整个民族的进步。教师就是这样，用知识和思想参与社会的构建和人类的发展。

　　而我竟然一度以为教师这个岗位很平庸！

　　我们学校的学生会有个传统活动，评选十大“我最喜欢的老师”，完全由学生投票产生。参加复赛的时候，我说，父亲生日时，学生送给他一个地球仪，每一个有他学生的国家上标注一面小旗。从那以后，我就有了一个梦想，希望自己也拥有一个地球仪，我和学生虽然可能会“相忘于江湖”，但我希望能把学生的行踪都记录下来，这样到了退休的时候，我就能有一个处处红旗飘飘的地球仪了。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入选的奖杯，还有一个贴着小星星的地球仪。父亲的好些个学生都曾说，父亲是他们一生的老师。当然，父亲也是我一生的老师。我幸庆自己终于理解了父亲，也幸庆自己没有错过教师这个岗位。

　　我把自己小小的地球仪放在父亲大大的地球仪旁边，暗暗对自己说，我要一生一世做老师，我要做一生一世的老师。

　　（作者单位系北京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原载《人民教育》2009年第9期）